離死亡最近的人,其實是每一個人。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
.2014寒假結束前,我確診罹癌晚期,真是離死亡最近的人,我積極樂觀地著手準備著要面對這件人生大事,安住在向死亡學習的月光下,每天尋找著能與身體和光同塵的什麼?能與身體分離的又是什麼?
兩年過去了,四年也過去了,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時光飛逝,罹患不治之症的人很怕時光飛逝這字眼,但其實依我對癌症無病存活期的片面理解,只要每多推進一年,也表示一旦復發其快速致死率的衝擊會相對降低,所以我們不怕,就只怕蹉跎了這些寶貴的最後時光,只怕無法再有益於他人與這個社會,怕沒有意義地活著。
豔陽星子,樹影搖晃,花開花落,都在幫助我們掙脫有限的理性,最終我們應能傾聽到:數千萬年以來,人類由遠而近在星夜裡傳遞薪火的、如松針落地的、亙古的腳步聲。
2017/11/06
大嫂的好友帶著她新寡的近八十歲老母親與我們同行花蓮初英山居,這是一位能看出年輕時該有多麼美麗的阿美族母親,若我那也是美麗出眾的母親還在,她倆年紀就僅差幾歲之間。此行初相識,我稱呼她阿姨,帶著淺笑的阿姨的面容下彷彿凝結著一整面湖水的碎冰,我的視線跟著在那嚴寒的湖裡心酸踱步。
阿姨住在玉里安通溫泉部落,那靠山的家,原本和高齡仍健壯的叔叔務農安居,一年前叔叔忽遇車禍意外癱瘓成植物人,就怕自認凡事不懂依靠丈夫過日子的阿姨心碎,女兒瞞了多時,三個月前叔叔辭世,兒孫辦事後各自返家,阿姨就這樣自己面對著荒廢的田,老化的膝蓋,無盡的思念。
旅行結束前的早晨,年輕人中年人都騎著腳踏車去晃悠,離初英山居不遠的落羽松、吉安大圳、筆直鄉野步道、不要臉公園,沒有觀光客是純粹的美好,我見到阿姨在客廳無語待著,她說膝蓋不好也走不遠,任何人的母親都能使我想起我的母親,我不能讓母親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旅程,我說:「阿姨,我當你的私人導遊,騎摩托車載你去繞繞好不好?有車就可以走很遠,天氣好還能吹著舒服的風,你不用戴安全帽,我也不戴,讓頭髮隨風飄起來,我們今天不要遵守交通規則,哈哈。」
阿姨與我,騎繞過所有年輕人能見到的美景,她說她好喜歡看大圳的水流,魚塭的白鷺絲也很好看,不用走路吹吹風時真的好舒服,我一面向她請教許多田裡的植物(其實我幾乎都認識,但我就想問她,我想喚起她以母親的角色教育我。)我也向她傾訴我的母親離開二十年仍使我心痛彷如日昨,還是經常因思念而落淚,但唯一不同的是,我也更多地想起和母親愉快的回憶、以及她對我一生受用不盡的教誨。死亡,是親人先行留給我們最高貴的禮物。
結束將近半個小時私機導覽,我幫下車後的阿姨拍拍腰背,然後我見到她有了一些真正的笑容,那心湖裡的冰有些許化開。臨別前,我告訴阿姨,月底我將到東華大學連續三天演講行程,我會去探訪她,她說:「我的名字在部落裡沒有人和我一樣,妳可以大聲喊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
大嫂的好友返家傳訊轉知,阿姨謝謝大家,她說渡過一個很快樂的假期。我相信總有一個地方,當我們喊出母親的名字時,我們能夠找到她。
2018/01/13
讀小學時,我就利用同學家旗袍店的碎絨布做成手工明信片販售給同學;讀中學的時候,我把自己手寫的詩集印成小本子分送好友;讀大學時,我成立了人氏刊物,並且手製貼上郵票的信封信紙、把自已設計的新潮海報以吹風機膠裱在畫板上在學校後門的花藝店販售;還沒大學畢業,我就為幾位學姐手工製作精美履歷,助她們成功進入當時厲害的流行唱片圈、中興百貨等。大學畢業後三年,距現在約二十五年前,我的薪水是每個月十三萬(老闆每個月都瘋狂地加我薪水,而同級的經理月薪四萬),之後我成立自己的廣告公司,而後共擁有兩家店、一家公司以及三棟樓房,被預告是台灣頗有發展潛力的中小型綜合廣告代理商。彼時,我寫一個廣告標題約七個字是兩萬元,每一支廣告創意的腳本,客戶除付給我們企畫製作費,還另外支付我個人每支廣告片創意費五十萬。
即使如此,我從未失去我的純真與傻勁,但當我以三十歲出頭成為中國上海客戶的亞太區CEO,奔忙於兩地商業世界。然後我開始失去健康,然後一切逐漸如幻夢泡影地慢慢消退,然後我只剩下純真與傻勁,還好我剩下的是這兩者。
我不是不懂如何賺錢、我也不是不夠聰明,但是我對於目前的生活與學習感到無比的輕鬆與幸福,我終於能以一個完整的人活在真正的富有裡。
病痛是我的老師,樹林裡的松濤是我的老師,宇宙繁星是我的老師,詩是我的老師,學生是我的老師,佛陀是我的老師,祂們都說:「沒有根本獨立存在的事物」,如果眉目之間沒有續流的愛與美感,我或將失去所有的老師,那麼我又該如何在生命的邊境防禦焦慮與潰爛?
認真相信我們從屬同一株生命樹,所以我盡力開花結果,所以我每日微笑向陽,就算終將落下為葉,言葉護根,互為保存,萬年踏過,我們將只會是一株更加壯美的生命樹。
四年前,我開始深處之靈的探索,我認為靈魂是個體化的旅程,而「靈性」應論及社群生態,是人與人與萬物間共生的合作美學。
苦難沒有尺度,想像力澎湃起來甚至足以淹沒了前世來生,所以我早就放棄丈量,就取用幾瓢生命之歌,我願意為一樹的花朵高歌,我為今天親愛的你快樂幸褔而感到四年有喜。
March Lin
2018──離崖滿四周年以萬物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