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真的知道什麼是『有機農業』嗎?」我再也無法忍受,在餐桌上罵起客人。「『有機農業』要經過認證,誰跟你們說我們是『有機農業』?你們覺得田裡雜草很多,為什麼不去幫忙拔?這是我們想要的生活,你們憑什麼指責?」
那是一對夫妻,聽說了我們的生活,就坐共同朋友的車來作客。只是,從抵達開始,就一直問我們為什麼不除草?別人的田都井然有序,怎麼我們的如此荒煙蔓草?
我一直忍著,直到晚餐之後,妻子繼續說自己的陽台一點雜草也沒有,種什麼都長得很好,接著話鋒一轉,問我們從事有機農業怎麼能不除草?
我就爆炸了。
「我們在這裡過這樣的生活,並不需要別人的肯定,更不需要你們的批評。」我繼續說:「你們不喜歡,可以不要來。」
空氣凝結了。我知道我們不符合他們的期待,但是,究竟誰需要符合別人的期待?
因為田園生活,我們接收到許多愛。從買下土地開始,農忙時召喚一下,許多朋友義不容辭前來;蓋房子需要意見,朋友舟車勞頓來幫忙看照;想要一幅壁畫,朋友一家每年來住個幾天,為我們在牆上畫茶花。
這些年來,農夫和我除了學習鄉居,也學習當主人。
我們喜歡邀請相熟朋友來鄉下一起農耕、喝酒吃飯、住一晚;春天聞橙花香,夏天採竹筍,秋天賞茶花,冬天烤火。從事前邀請、擬定菜色、採購食材、搭配酒款、規劃行程,這些主人學都是逐年經驗的積累。
每年年底,七個家庭會一起窩在我們家跨年,還以每年一個嬰兒的速度增加人數;重頭戲是一年一次大合照,孩子成長,我們老去,枝繁葉茂。
最多人的一次是農夫家族四十七人大集合,我們拿出所有桌椅,兩個人在廚房變出各種菜色,笑語如珠蔓延了整幢房子每個角落。
或許是因為我用臉書記錄了這些點點滴滴,也開始有不熟的朋友想來參觀。比如說,有位網美信誓旦旦告訴旁人,有一天她一定會被邀請到我們家。還有職場前輩說週末想載老婆到處走走,可不可以直接開到我們家?
幸好,我擅長說:「不。」沒有懸念、理直氣壯的說:「不方便。」
這分寸其實不難拿捏,「公平」是最好的原則:對方曾邀請我們去他家嗎?我們會想去嗎?若答案是肯定的,就互相拜訪;若答案是否定的,何必為難彼此?
只是,朋友的朋友就很難防守。有個朋友帶來一位閨蜜,堅持穿高跟鞋下田,踩進軟泥土裡,再嬌弱無力地要身旁男人緊緊牽著自己的手。
「她還好嗎?」我問農夫。
「新烘爐、新茶壺。」農夫打趣地說:「新交的男朋友啦。」
從田裡搖曳生姿返回家中,女人看見農夫砍下的香蕉,嬌嗔地把頭埋進男人懷裡,用娃娃音說:「那香蕉,人家要。」
「沒有喔,」我立馬說:「這裡的香蕉都是我的。」
發現對方不是好客人,又何必繼續當好主人?彼此早早放生吧。
還有些朋友遠觀是同路人,近看才知曉道途不同。
我們家鍋碗瓢盆都是倉促成軍,並且用到不能用為止,我們以為這是愛物惜物。
「我們都只邀六位或八位朋友到家裡吃飯,」一對朋友坐在我們餐桌,看著各自為政的餐具說:「因為櫥櫃裡一組碗盤六個,另一組八個。」
我瞠目結舌了。碗盤不就是為了吃喝嗎?生活可以形式主義如斯,我這實用主義者真是甘拜下風。
人間每場相遇當然都希望賓主盡歡,但我也無法為了他人的滿意而失去自己的模樣。
畫家歐姬芙(Georgia Totto O’Keeffe)晚年隱居沙漠,某天,一群年輕學生費盡千辛萬苦,從紐約抵達了新墨西哥州,激動地敲了歐姬芙的門,說要見她一面。
歐姬芙把門打開了,冷冷地說:「這是我的正面。」轉過身去,說:「這是我的背面。」便把門關上了。
這就是我主人學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