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家那本的第一頁，一定是難解的「母女關係」。
母女兩個脾氣剛硬的人，三十多年來住在同個屋簷下，早把彼此戳成了刺蝟。往往話講不到兩句，一定有人先擦出火藥味，火藥又點燃了彼此的脾氣，新仇舊恨一次爆發，把雙方都戳得千瘡百孔之後，再換來冷戰一兩週的假和平。
三十年來，我和母親都是這樣相處的，直到前兩年出現了轉機。母親因為健康出了狀況，漸漸學著反思自己的內在，甚至會耐著性子請教我問題，母女關係才出現奇蹟似的改善。不過這時候反而是我的問題了——過去緊張的關係模式，已經讓我習慣用「嗆聲」或「諷刺」的方式跟她講話，即使後來她已經相當友善，我還是改不掉酸她的毛病，會刻意挑她講話的矛盾，批評她做事方式很蠢，讓好不容易轉好的關係又迅速惡化。
剛開始進行專注力練習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做事毛毛躁躁、丟三落四的樣子，都會忍不住想開口「指導」她（其實更像指責）：「不要多工」、「一次只做一件事」。但這種不請自來的「指導」當然惹人嫌，母親也搬出那一套「不這樣怎麼做得完」、「我就是忙，哪有辦法一件一件來」回嘴，弄得不歡而散，不過我也從此學到一個寶貴的教訓——「練習專注」是很個人的事，顧好自己就好，不要插手別人的人生。
某一天晚上，母親又開始抱怨明天要上班好累，早上都起不來，起床之後又趕趕趕，每天都差點來不及，出門又忘記帶這帶那，好煩好煩。
以前我聽到這些，一定會劈哩啪啦地指責她：「你做事都沒效率啊！為什麼換個衣服要這麼長的時間？一定是衣櫃亂七八糟，不適合的衣服為什麼要塞一堆在裡面？真的來不及就早一點起來啊！」
然而那一刻，我非常警覺地把話收回嘴裡。心神專注的人，會跟自己的念頭保持一段清醒的距離，當下我意識到，脫口而出這些話雖然痛快，卻也不過是被某種「報復心態」所驅使，對任何人都毫無益處。講完她會改嗎？不會，除了生氣以外，明天早上依舊會這樣衝來衝去，忘東忘西。
「給我一張紙和一枝筆。」我聽見自己的心改變了航線，開往從來沒走過的稀奇路徑：「告訴我，起床到出門這段時間，你要做哪些事，以及每一項會花多少時間？我幫你規劃做事的順序。」
我想著與其指責她多工沒效率，不如省下這些吵架的精力，拿來為她做點什麼。母親有點驚訝，因為我很少自告奮勇幫她做事，她也開始認真地跟我數了起來：「早上起來要上廁所、刷牙洗臉、吃早餐，還有這個那個⋯⋯」
我耐心地一樣一樣列出來，簡單用五分鐘就完成了規劃，並且將設計好的流程遞給她。
「吃早餐五分鐘夠嗎？我每次都花十幾分鐘，這樣太短了吧？」她皺眉頭看著道。
「你早餐都只喝一碗粥，流質的東西又不用咬，為什麼要喝到十幾分鐘？」我問。
「呃⋯⋯我想想⋯⋯好像是因為我會一邊滑手機，看看有沒有人找我⋯⋯對喔，我想起來了，有時候看一看，又猛然發現時間來不及了，才趕快湊過來喝一口。」母親若有所悟地道：「對耶！原來我的時間就是這樣浪費掉的。」這是第一次在我沒碎念她的時候，母親發現自己浪費時間的盲點。
「那換衣服呢？我換衣服都要花十五到二十分鐘，怎麼可能只要五分鐘？」她又指著流程說道：「我早上常常覺得衣服不合身、顏色搭起來沒精神，所以穿了又換換了又穿，每天早上都是滿床的衣服，出門的時候還是不滿意。」她邊說著，臉上又露出了懊惱。「那就是問題所在啦！為什麼要把這麼多不合身、不喜歡、穿了沒精神的衣服留在衣櫃？翻找的時間是個大坑洞，該找時間好好整理了吧？」我一邊說，一邊還推薦她看《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幾年前我看了以後，丟了好多雜物，大大地改變我的生活。
「丟衣服好浪費，那些都還能穿，算了，我再想想看。」母親聳聳肩道。
我感覺到心在兩條航線前猶豫了一下，左邊是舊航線，駛進去以後就是老樣子，不耐煩地跟她吵：「那你留那些不喜歡的舊衣服，真的有比較好嗎？」右邊是新航線，是知道自己無法勉強還沒準備好的人，所以坦然地放手。
我沒有猶豫太久，專注力練習有個奇妙的「副作用」，就是讓人在兩條航線裡有「重新選擇」的力量，而不是一激動起來，就狂踩油門衝回舊航線。我一攤手，說「你看著辦吧」，決定放下控制，不再碎念這件事。
隔天我起床，母親已經出門了，但她把那張流程表，好好地貼在冰箱上最顯眼的位置。我有點意外，這回沒碎念她的不是，反而讓她有照表操課的意願，而接下來好幾個月，我還真沒聽到她又忘記帶東西。
再過了幾個月，彷彿這樣等著，因緣際會的果實也默默成熟了。某天母親跑來跟我說：「我今天忽然可以體會到，穿喜歡的衣服感覺真的不一樣，所以一口氣清掉八袋不適合的舊衣服。」她興沖沖地說：「你上次說那個什麼《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可不可以也借我看看？」
我驚愕到嘴巴合不起來，連忙跑去找給她，心裡除了瞬間有煙火爆發以外，腦中也浮起了一句話：「天底下最笨的事，就是不斷用同樣的方法，卻期待有不同的結果。」
三十年來，我不斷選擇舊航道，酸溜溜地批評母親，希望她變成「應該有的樣子」，卻只換來更多的針鋒相對。而當我開始有了覺察，選擇「不再碎念」的新航道後，才發現「母女」這道三十年的難題，竟然也在一不留神的時候，被悄悄地攤平解開了。
本文摘自《專注，是一種資產：七件事練習法，打造富足的精神資本》，作者柚子甜（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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