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為人母後，當從女兒變成母親，
從被哺育的變成建造的，
面對「家」，是與過去身分的道別，
也是全新身分的起點。
當新生命到來，我們在家的位置與角色也起了變化，站在這個從女兒變成母親的轉折點，有時候是要從自己的視角去找尋前人的經驗，既熟悉又陌生，模糊又深刻。而當我把baby抱在懷裡時，感覺那是一個全新的宇宙，全新的、不知道該怎麼對待的⋯⋯「東西」！
他好像時常在哭，為什麼他要哭呢？他不開心嗎？為什麼我一不在他就要哭？他餓了嗎？為什麼餓了要哭？
新手媽媽的前四個月，面對這期待已久的新生命其實心裡充滿問號，那個懷胎十月我每天摸著肚子講話的對象，當抱在懷裡時，感覺竟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才發現當面對這再自然不過的生物法則，自己是多麽不知所措。尤其離開月子中心那天，腦袋裡裝的育兒知識多到爆炸，卻又來不及消化，直到要打包回家了，看著微笑對我們說再見的護理師，前腳還沒離開，就已經開始想念可以把baby送回護理站的日子，說有多害怕就有多害怕。剛回家那幾天，手忙腳亂的我們好似一台型號老舊的電腦，總在關鍵時刻程式跑不動，而隨著反應時間拉長，baby的哭聲，就像在抗議我們是一間服務很差的餐廳一樣⋯⋯
生了小孩才發現，
其實我們都忘記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從前只要看到嬰兒，我都會發出那種讚嘆跟羨慕，說出「我好想當嬰兒喔」這種話，因為他們總是被一堆軟軟的東西圍繞，只要盡情地睡覺跟吃喝，這樣的人生真是太幸福了。但在生了孩子之後，抱著那個脖子還軟綿綿的生物，才知道他們是如此脆弱，而這世界對他們來說太危險，就像把現在的我們丟到外太空那樣，那樣地一無所知。才發現在那看似可愛的模樣底下，其實每一天都是冒險，每一天都是生存遊戲。
而在終於有機會跟著孩子重新活一遍的時候，我們也才真的看見那自己曾走過卻被遺忘的細節，那些恍如隔世的吉光片羽，再度悄悄來到，如幻似真地敲著心中的回憶大門⋯⋯
有一天突然覺得，難道我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嗎？人類的記憶期限還真短啊！想到小時候總覺得大人想法太保守，但當現在自己也是年紀不小的大人時，也開始會有那種覺得「年輕人就是太年輕了」的保守偏見。是不是人都只能感受自己所在範圍不遠的事？
不過，看著我的孩子，還是很納悶，我們到底是怎麼長大的？想著想著，我好像記起了一些事，不過那些事太不重要了，像是小時候媽媽燙了一個頭髮回家，我對她說「妳好像張小燕！」；像是小時候跟姑姑一起上廁所，她看著蹲在地上尿尿的我說「妳剛哭喔？」我說妳怎麼知道，她說「因為我會算啊」。這些大概全世界只有我一人記得的事⋯⋯這樣講起來好像我記憶力驚人，但很多事仍舊很難想起來，像是畢業的年份、為什麼分手的、怎麼認識的⋯⋯或是當baby準備進入副食品階段，那個收涎的隔天，徘徊在冰箱與廚房之間的我，怎麼樣都想不起來小時候大人都餵我吃些什麼，除了那碗發著光閃亮亮的高麗菜紅蘿蔔排骨稀飯。
一碗穿過回憶之門，帶你回家的料理。
高麗菜紅蘿蔔排骨稀飯是用生米與排骨一起下去燉煮，再加上紅蘿蔔與切碎的高麗菜，有時候也會加一點糙米，這樣吃得到一粒一粒的米糠，口感更豐富。它比一般的清粥要厚實，高麗菜煮到柔軟透明，薄薄一層晶瑩剔透，紅蘿蔔的甜味也與排骨一起釋放到粥湯裡，不需再做任何調味。
我永遠記得小時候曾一口氣吃了六碗，那天是跟表哥兩人坐在廚房旁邊的閣樓上，邊聊邊吃完的，我們坐在地上滿是大人鞋子的階梯上，捧著冷掉的排骨稀飯一碗接一碗地吃著，時不時還穿著大人的鞋子走來走去，當我意識到自己竟吃了六碗的時候，那個瘦巴巴又出了名不愛吃飯的我，好像獲得了一個獎牌，到處跟人說今天吃了六碗稀飯，得意得很！不只如此，我更想起自己也曾看過鄰居弟弟在吃這個排骨稀飯，當時看著鄰居阿姨餵食弟弟吃的畫面，我突然一陣想家，想吃又不好意思說，就這樣乾巴巴地看著那個弟弟吃完，那時的我就心想，原來每個小朋友都會吃這個啊！
於是，站在冰箱前許久的我，突然如獲至寶般在冰箱裡找到了半顆高麗菜、一根紅蘿蔔，冷凍裡也正好有川燙好的排骨，米洗一洗就全丟下鍋燉煮，一邊攪拌著鍋裡的食材，一邊想著兒子應該也會喜歡吧。
那個早上，心裡突然湧起了希望，印象中那是我們日夜顛倒、睡眠不足的幾個月後，在我們就要被育兒的挫敗感淹沒前，很可能也是意志力要被徹底摧毀的前幾秒，家裡竟然飄起了一種，很遙遠、很溫柔的幸福味道。
這次是回憶來找我了，那個比我記憶中更溫柔的記憶。這次不是那些只有我記得的幸福片刻，不是那個吃了六碗稀飯很飽很飽的自己，不是跟表哥在廚房閣樓間的對話，不是鄰居弟弟家的味道。當回憶溫柔地揭示自己時，我看到了在窄小廚房裡打開熱騰騰鍋蓋的阿嬤；拍打著大蒜下鍋一邊跟我解釋爆香過程的媽媽；還有讓我跟她一起過夜的姑姑，讓我躺在她的床上喝著溫溫的奶，幸福地睡著的時光。當那鍋粥的蒸氣上騰，米香與排骨湯的味道溫柔地帶我穿透了一直穿不過的記憶迷霧，我突然知道為什麼baby睡醒看不到人會哭，因為我也回到了那個午睡醒來的下午，看不見大人的我坐在床邊「阿嬤～甘嬤～」地哭著。（甘嬤是橘子的台語，小時候的我阿嬤跟橘子不分）那個難以解釋卻無比真實的感受，再次臨到了我，卡在喉頭深處。
距離上一次被人這樣呵護著，是多麼久遠的事，而就在我淪為嬰兒僕人的這天，在煮副食品時意外地回到了過去，我用勺子沿著鍋緣舀著滾燙的米湯，淺嚐一口，那是記憶深處，曾經被好好呵護的自己，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她溫柔地擁抱了我。
＠etp1638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