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芬哭著打電話給先生。
「你知道我老闆多過分嗎?他今天竟然公開讚揚小張,說提案很棒,客戶很滿意!明明整個案子都是我寫的!是我熬夜寫的!但是老闆提都沒提起我!」
「真的嗎?會不會是你聽漏了,老闆也許有讚美你,只是你剛好沒聽到。我跟你講話,你也常常心不在焉。」先生在電話裡說。
「不可能!開會時我從頭到尾都沒離開過!他就是故意一個字都沒提到我!」
「老闆可能一時口快,忘了提到你。你想太多了⋯⋯」
「什麼我想太多,這不是第一次了!我的努力,他每次都裝作沒看見!」
「也沒有每次吧,你太敏感了⋯⋯」
「我沒有敏感,他就是這樣!」
「你太多心啦,要知道他是老闆,你理智一點想,這樣做對他也沒好處啊⋯⋯」
「要我講幾次,我沒有多心!我沒有不理智!」小芬大吼。
「別哭了,你每次動不動就這樣,反正不要理他就好了啊。」先生說。
「⋯⋯」小芬掛上了電話。
其實我們一邊聽,一邊悄悄武裝自己
是否覺得以上的對話,很熟悉?
你有沒有發現,小芬先生說的每一句話,很明顯都是出於一片好意,想開導太太,讓太太開心,希望她不要繼續難過,趕緊擺脫悲憤,讓心情好起來?
但是效果如何?正好相反,小芬卻越聽越氣憤,最後乾脆掛上了電話。說不定這個時候的她,還比通話之前更傷心、更委屈、更生氣。
當先生不斷嘗試要小芬放寬心情的同時,小芬這一頭聽到的,卻是一連串的否定與譴責。
再想想,這很有可能也是別人傷心時,我們會說的話!
在非暴力溝通裡,先生在這個時候犯了非常典型的失誤,那就是:同理心(empathy)不足。她希望先生能設身處地同理她的心情,但他卻不經意的一次又一次試圖想糾正她的感受。
這也是很多人在溝通過程中,最常出現的情況:當一方傾訴感受及需要時,往往沒有獲得被傾聽的滿足。也由於我們太不習慣傾聽,只要一聽到對方有困擾,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下指導棋,指點他哪裡做錯了、想錯了,或是應該怎麼做才正確。
遇到這種情形,我們通常喜歡擔任理智的一方,站在高處、站在岸上講道理,扮演那個將對方從情緒深淵中拯救出來的英雄。一邊聽著對方訴苦、抱怨、傾吐,一邊想著要怎樣開導、勸說、分析,為對方解決問題。以為只要能說服對方改變想法,就盡到了身為家人、身為朋友的責任。
多年來的教育把我們訓練成只想快速解決問題,卻忽略了跟我們互動的是一個有感情的人,除了處理事情,人心的撫慰更是關鍵。畢竟,事情都是由人在做的,不是嗎?這是我們養成教育失衡的地方,也是最值得我們關切的方向。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看到許多外在條件堪稱人生勝利組的人,心靈卻無比空虛,甚至鐵石心腸。沒有人想花時間去聽一個孤傲的人說話,當然他也就沒有機會培養出傾聽別人說話的能力。
這樣的惡性循環,需要下定決心尋求改變才可能突破。
一位《富士比(Forbes)》的專欄作家說過,我們知道的事情85%是透過聆聽學來的,但我們聆聽的理解率卻只有25%。更令人驚訝的是,在我們的職涯教育中,只有2%的專業人士受過正式的聆聽技巧訓練。
可想而知,除了這些2%,另外98%的人可能對「傾聽」的價值與意義一知半解。
所以了,在溝通這件事上,我們經常遭遇挫折,覺得自己很冤枉——明明一片好意為對方著想,對方怎麼不領情,還轉過頭來把我臭罵一頓?我明明站在有理的一方,為什麼對方就是聽不進去?這麼情緒化,要怎麼溝通嘛?
從非暴力溝通的角度說,這正是同理心不足所形成的困境,因為「我們根本沒聽懂對方需要什麼」。
這時,也許換個角度想:當我覺得對方聽不進我說的話時,是因為我根本沒聽懂他的心。
不急著安慰對方,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同理心」是非暴力溝通的核心,其中又涵蓋了兩個彼此相關的層次:一是「同理自己」,也就是先懂得體諒自己的感受及需要,二是有了同理自己的經驗之後,才有辦法「同理他人」,體會對方的感受及需要。
這是我常常舉的一個例子。一早起床,太太跟先生說:「我頭痛,我想我是感冒了⋯⋯」先生回了一句:「我昨天就跟你講了,要多穿點衣服,你就是不聽!看,現在果然感冒了!趕快,下午趕緊去掛號,去看醫生⋯⋯」
這樣的對話,熟悉嗎?我猜我們都跟最親密的家人這樣說過。跟這位太太一樣,先生說這麼一大串,句句當然都是關心,然而,都不是太太想要得到的回應。太太最想要的,是先生的安慰與疼惜。
這就是同理心,同理自己及他人的感受與需要。
我們先換位思考。想想看,如果換做是先生跟太太說感冒了,會不會想聽太太說什麼「我早就跟你講了,你就是不聽」這樣的話?我想應該不會,先生應該也希望獲得安慰與疼惜。
首先,先生只要花一些時間,感受一下自己曾經生病、四肢無力,當下多麼希望太太能泡個茶、拿個枕頭,有包容、有耐性、有品質的給予溫暖。單單一個從主觀切換到客觀的小小動作,就能讓對方從懊惱提升到跟我們有親密連結。
換句話說,也就是養成一種新的習慣,設身處地去體會一下對方的需要,說穿了,就是意識上的轉換。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切換,就能夠讓我們從一個只想下指導棋、數落對方的狀態,躍升到讓對方感受到我們真切體諒的品質。
只要有一次深切對同理心的體悟,自然就不會再用以往的表達方式了。或者這麼說好了,萬一不小心又犯了毛病,也會知道要從哪裡著手改善關係了。
有一次,女兒Aggie的IG被網路駭客入侵,鎖住了幾十萬的粉絲,駭客要她付幾百萬台幣,才肯把帳戶還給她,但Aggie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應該付這筆錢,於是她非常沮喪。
換作過去的我,很可能會直接以母親的口吻,試著開導她:「只是IG帳戶而已,沒關係啦,反正網路上那些東西沒了就沒了,不值得你這麼難過⋯⋯」之類的。我一定會試圖安慰她、勸她,或者乾脆直接告訴她:「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再弄一個就是了,小事一樁!」
由於我教學講究實證,這正好給了我機會去印證非暴力溝通的效力。我想,如果只套用最基本的方法,不知效果如何?於是,我耐住性子,仔細聆聽女兒的敘述,同時不斷從她話中的線索,試著去了解「這是什麼感受?她的需要是什麼?」,希望能找到我要的答案。
撇開以往的習性,我一直很仔細聽、專心聽,開口前我整理了一下自己。
「你一定很難過喔!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累積這麼多的粉絲就這樣沒了,一定很沮喪、很懊惱!」我用很慎重的語氣,慢慢的、穩穩的說。
結果出乎意料,她先看了我兩三秒,居然一反先前的哀怨,反倒安慰我說:「其實也沒關係啦,反正我也在想,像這種IG社交媒體,到底有什麼意義⋯⋯」
她回答得很平靜,情緒似乎也穩定了下來,然後,沒事了!
我不禁想,還真神奇,從邏輯上來看,我明明才提醒她花這麼多時間累積的粉絲就這樣沒了,她應該更沮喪才對,結果反而沒事了!相反的,我猜如果我用平常慣有的方式,勸她看開點,表現得這一切都不算什麼、不重要,她一定會更生氣,覺得我一點都無法體會她的心情,甚至跟我嘔氣也說不定。
這就是同理心奇妙的地方。坦白說,我只是用了傾聽及觀察,重複她說過的內容,僅此而已。
本文摘自《我想跟你好好說話:賴佩霞的六堂「非暴力溝通」入門課》,作者賴佩霞(早安財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