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吱看新聞】如果你的母親,一直說著瞞天大謊

Axton成長於美國中西部波特蘭印第安納小鎮一個典型的農場家庭中,爸爸是連鎖超市的經理,母親潘蜜拉則是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專門處理客戶稅務的工作。

Axton的祖父母就住在隔壁,他們農場裡有養狗啊、雞啊、羊啊,就是各種農場裡會看到的家禽。

Axton印象中的童年還滿自由自在的,但對鎮上人而言,他們算是很低調的家庭。

1993年,當她11歲的時候,家裡出現一件怪事,就是寄到家裡的郵件,會從信箱裡無端消失,例如他父親訂的農場雜誌、親友跟筆友的來信,還有家裡的帳單⋯⋯都沒出現。

那時他們覺得一定是有人開車經過,然後惡作劇地把郵件都偷走。為了解決這個問題,Axton的母親到郵局租了一個郵件信箱,但問題並沒有解決,那些消失的雜誌跟信件依然沒有寄到,Axton一家更不可能懷疑是郵局的人偷走了。

其實郵件遺失也沒什麼大不了,但重點是那些信件裡有許多個人資訊,綜合起來就能拼湊出這一家人完整個資。

也就是說,有人正在搜集Axton一家人的資料,打算偽造他們的身分。另一個麻煩是,Axton 家人不再收到電力帳單、瓦斯帳單、電話帳單甚至社會保險單,以至於他們無法準時支付帳單,他們也無法即時收到重要通知訊息等等。Axton父母決定報警,但警方也只能備案,因為 1993那個時候,還沒有網際網路可以像現在這樣馬上修改密碼來避免個資被盜用。

這種個資被盜用的狀況,在當時並不受到重視,聯邦調查局關切的,反而是信用卡公司,因為他們不斷被盜用的個資申請信用卡,形成許多呆帳,他們是那時最大的受害者;這狀況一直到 1998才陸續改善。在這段時間,Axton的家人只能聯繫電力、水力公司、瓦斯公司、電話公司甚至信用卡公司,一一說明他們帳單被偷的狀況。

Axton那時還小,對這些事不太注意,直到某天她不得不注意,她才發現,一切只是冰山一角 ⋯⋯

她當時要去外地念大學,找了一間可以養貓的公寓,她很開心,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可以帶著家裡的兩隻愛貓陪她去念大學。那兩隻貓是她十歲跟十二歲時養的。

Axton聯繫電力公司裝設新電表,電力公司回覆說,根據她的信用評等,必須先繳交100美金的押金,才能申裝電表。Axton很好奇,信用評等?這是什麼?她問電力公司是否能將這份信用評等寄給她看看。電力公司寄來一疊很厚的文件,Axton心想,這文件一定很難讀,所以電力公司需要附上很多說明來指示。當她拆開郵件後發現,她的信用評等一點都不難讀,電力公司也沒有附件任何閱讀指示。這一整疊十幾頁全部都是她的信用評等,最久可以追溯到她十一歲家裡信件被偷走的時候⋯⋯

這時候Axton才發現,不只她家人身分被盜用,連她的身分也被盜用了。

Axton的入學成績很高,但她的信用評等卻非常糟,這讓她非常慌張。她開車去印第安那州警局報案,警方說,就是有不明人士用她的個資辦了信用卡,只能備案,也無線索可查,而這些信用評等也無法被申訴了⋯⋯

Axton第一時間打給母親哭訴,她說她的信用已經破產,她以後可能無法買車、無法擁有自己的房子、更不可能申請任何信用卡⋯⋯只因為某個壞蛋盜用了她的身分,以致於很多事情她都不能做了。

電話那頭Axton的母親顯然非常震驚,她安慰她說,不論是誰幹的壞事,那個人也只是牟利了,起碼沒有人被傷害,所以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Axton的父母跟她的世代不同,對他們來說,遇到這種事,就只能這樣吧~不然能怎辦?

盜用身分辦信用卡的狀況開始引起FBI注意,1999年「個人資料庫中心」成立,為身分遭盜用者提供協助。Axton也積極與這個機構聯繫。了解偷竊他人身分的過程。

Axton的碩士論文更進一步探討人們身分會如何被盜用,以及如何能夠避免自己身分遭到盜用。接著她又將焦點轉向未成年孩童的身分如何遭盜用的領域,而且這些未成年者都是在十八歲之後才陸續發現自己身分很久以前就被盜用。

Axton內心有一股驅動力,她幾近沉迷地投入這些研究,她想了解甚至查出到底是誰盜用了她跟家人的身分。

就在Axton拿到博士學位那天,她母親被診斷出罹患罕見癌症,並在2013年2月過世。
就在她母親過世後不到十天,Axton接到父親來電,父親氣急敗壞地質問Axton說你在搞什麼?你怎麼會從2001年就開始用信用卡了?

Axton一頭霧水,她父親生氣地說:「別跟我撒謊!我手上有你信用卡消費記錄的帳單!」
Axton也搞糊塗了,她問父親:「什麼消費記錄?哪家發卡公司呢?」

她父親念了發卡公司的名稱,Axton說:「爸,那就是我身分被盜用去申請的其中一家信用卡公司。」

Axton跟父親說,她會利用春假飛回家一趟,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電話末了,Axton的父親說了一段話,Axton背脊一陣發涼,他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因為這份信用卡消費記錄就跟你的出生證明放在同一個資料夾裡⋯⋯」

那一刻,Axton明瞭到,盜用身分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母親。她回想起來,她母親的身分從來沒有被盜用過,而父親跟Axton的身分,都被母親盜用了。

兩週後,Axton返家。父親對她說,他在屋子後面的長椅下發現一疊一疊的文件,他腦子不靈光了,也搞不懂那些文件,他希望女兒能夠仔細看看到底是什麼。

Axton仔細看了那些文件,像拼圖一樣將一切從1993年父親跟自己的身分被盜用開始,一點一點拼湊起來。重點是,母親自己的身分從來沒被盜用,但她不只盜用父親跟女兒的身分,還盜用了祖父母的身分。在母親遺留下眾多文件中,她發現母親甚至涉嫌逃漏稅跟詐欺等罪。

發現這些證據令Axton非常絕望,尤其她跟父親都還在哀悼母親的病逝。無論街坊鄰居或親朋好友都認為Axton一家人應該還在悲慟情緒裡,似乎他們必須表現出悲傷才符合社會期待。
但在母親病逝前兩週,Axton跟父親就已經接受家屬安寧輔導了,然後母親病逝後沒多久他們就發現母親犯下的惡行,原本悲慟的情緒,就在這一瞬間完全停止。

她母親過世後多年,她跟父親都對母親不再有任何懷念的心情。Axton覺得,那種心情就是,當你知道你的母親,你最親密的枕邊人對你跟家人做出這樣可怕的事,她彷彿就是個你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你怎麼還會想要緬懷一個你幾乎可以說是毫不認識的人?

由於母親是會計師,Axton跟父親大概花了一年時間了解母親所作所為的來龍去脈。他們被盜用的身分,在過去二十年間累計背負了五十萬美金的債務。母親很明顯是利用會計師的身分過著雙重的人生。但有很多細節Axton無法追查,因為母親處理的財務資料太多,很多涉及隱私,她也無法觸碰。

這些錢到哪裡去了?Axton跟父親都無法理解,也查不出來。

Axton的母親在財務方面非常在行,她擁有專業證照,她極可能成立一家空殼公司藏匿這些錢,但沒人知道是什麼,或者在哪裡。她開著一輛林肯老車、過著平凡的生活,絲毫沒有任何奢侈消費的跡象,既沒有買名牌、沒有買昂貴新衣、沒有買珠寶⋯⋯母親就是典型的美國中西部家庭的一員,絲毫沒有誇張的消費行為。

但是那些錢,到底到哪裡去了?

Axton覺得她必須了解母親更多,她前往母親服務了四十年的會計師事務所,誇張的是,當她說自己是潘蜜拉的女兒時,事務所的人驚呆了,他們說不可能,潘蜜拉怎麼可能有小孩?這一點都不像她!

Axton在事務所裡不斷聽到同樣的話,然後她拿出手機裡的照片證實自己就是潘蜜拉的女兒。
最詭異的是,這麼多年來,這家公司沒有人對潘蜜拉有家庭、有小孩這件事產生任何懷疑。Axton承認自己的母親是個很會操控他人的人,當有人挑戰她的決定時,她很擅長讓你感到自己很愚蠢。

Axton跟父親在整理母親遺物時,他們閒聊中聊到Axton的財務狀況,父親嚇了一跳說:「你怎麼會積欠這麼多貸款?我們不是幫你付了所有教育費嗎?」

Axton說:「沒有啊,爸,你只幫我付了學費,我還有生活費、住屋費要自己想辦法支付啊!」

父親說:「不對啊,我給了你不只學費,還有你的生活費啊!」

但Axton說:「不對喔,媽媽只有給我三千元,她還說,我必須申請學生貸款來補足我學費跟生活費。」

父親一臉疑惑。Axton問父親,到底給了母親多少錢?

父親回答:「一學期一萬一千美元。」

Axton感覺到背脊發涼的是,她母親一直都很清楚女兒從大學開始就投入個資被盜用與保護的領域,希望終有一天透過所學抓到這個盜用他們身分去獲利的壞蛋,而母親仍然能夠若無其事地表達出支持並以她為傲的態度。

Axton的父親更難受,他們認識四十六年,從約會、訂婚到結婚⋯⋯父親在知道過世妻子的行徑後,經常感嘆說自己浪費一生跟個騙子在一起。因為他一輩子努力工作建立的家庭,到最後發現自己跟女兒竟然背負了這麼多債務,他已經老得無法承受這些事實。

Axton相信直到母親過世那一刻,父親都還是深愛著母親的。

Axton說到一件事,她說心理學上,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不久於世後,總會心生一種罪惡感,想把自己深藏的秘密講出來,因為他們不想帶著罪孽到來世,也或者不想親人承受這些秘密可能引發的困擾。

但她母親沒有,她什麼都沒說,沒有懺悔,沒有提到任何對家人做出傷害的事。

在Axton母親罹癌前,Axton曾獲得一個國家級的獎,表彰她在「個資調查與防範盜用」領域上的貢獻。頒獎典禮在Indianapolis舉行,她記得她父母都陪她去領獎,他們還拍了合照,照片裡的母親笑得非常燦爛。

Axton心想,如果一個人有「罪惡感」,是不會在這種場合笑得這麼燦爛的。尤其是自己女兒獲得的這個獎,來自於身分被盜用,而盜用女兒身分去牟利的,就是母親她自己。

這點讓Axton忍不住開始探索到底是什麼樣性格的人,會有母親這樣絲毫沒有罪惡感的舉止?她發現,最接近的就是腦組織缺乏罪惡感的精神疾病患者,也就是俗稱的心理變態者,他們的腦內杏仁核跟一般人不同,他們感覺不到罪惡感,也沒有一般人擁有的同情心。

若要一廂情願地說,Axton認為母親是愛父親的,但要從科學角度來看,她不覺得母親愛父親,或甚至愛過她。

Axton坦承,如果母親還健在,她會對母親提起告訴。因為母親缺乏同情心與罪惡感的行徑,傷害了全家人,讓家人陷入窘境。讓她父親陷入痛苦,讓她這二十年來都在努力重新建立自己的信用憑證、還要努力工作還清求學的債務。

因為在自己信用破產的狀況下,即便擁有警方開具的身分遭盜用證明,也還是很難跟銀行打交道。不論是買車、貸款、買房子,這些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廢人。

Axton母親的詐騙惡行一一浮現,越來越多,Axton跟父親都不知道這一切何時才能結束,更別說Axton正在建構自己的事業。她現在任職於伊利諾大學,主要研究領域就是未成年者身分遭盜用的領域。

Axton覺得她就是因為這些遭遇而激發自己朝這方面積極研究,身為這領域的專家,她經常受邀前往各地演講分享案例,當她提到自己的經歷時,總是會得到全場最多的注意力,而且更多的疑惑是有人會問她,你該不會也遺傳你母親的特質,沒有同理心跟罪惡感吧?

Axton仔細想想,確實,她的情緒好像不太會波動,也不會激動,更不會悲傷哭泣,這讓她感到自己很詭異,甚至有點可怕。

Axton母親的遺願就是火化,而且希望Axton將她的骨灰帶在身邊,這個遺願很詭異,但她還是照做了。
但當她發現自己的母親這些年做了這麼多傷害父親跟自己的事時,她忍不住對著骨灰罈咆哮跟咒罵⋯⋯

這些年來,Axton會利用教學與演講的空檔,在全美各地拜訪母親的舊識。

從一開始發現母親盜用他們身分刷卡或開出支票牟利約五十萬美金,到最近Axton又做了一次統計,發現金額應該不只六十萬美金。Axton好奇的是,母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那些錢花到哪去了?

為了解答自己心中疑慮,Axton決定回溯到一切發生的起點:1993 年。那個陷害自己與父親的人,竟然是自己最親的人,Axton與父親的人生好像氣球瞬間被戳破般。令父親最痛苦與不解的是,為什麼深愛了四十六年的妻子,以及經營了三十九年的婚姻,會是建立在一場謊言之中,而他卻渾然不覺?

Axton寫了一本書,書裡重複她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對她說的話:「做人要低調,越少人認識我們越好⋯⋯」

在回憶母親過往的行為舉止中,一些原本溫馨或有趣的事,現在想起來完全不一樣了。

她記得小時候,母親會躺在沙發上看購物頻道,一看就好幾個小時,然後偷偷打電話去買珠寶,當包裹送到時,她會將包裹藏起來,然後告訴Axton不准讓任何人知道。

那時候,Axton基本上是祖母在照顧。母親對她來說,是偶像。所以Axton覺得母親做的事都是對的,而且她那時以為所有母親都是這樣的。

Axton母親會買些昂貴或特別訂製的珠寶,母親也會給Axton看,有次Axton問這要多少錢啊?母親沒有回答,但從那次之後,母親若在Axton面前,都只會買些便宜貨,而且母親都會買一對,一個給她自己,一個給Axton。

Axton對母親有一種迷戀,覺得母親是在與自己建立一種親密關係。Axton現在想想,母親的行為叫做收買,目的要她保持沉默,不要讓父親知道。

另一件Axton印象深刻的事,是發生在她三年級的時候。

Axton對牛奶過敏,可是學校營養午餐規定每個人都要喝牛奶。Axton的老師寫了一張字條要 Axton帶回家給家長看,內容是請家長提出孩子對牛奶過敏的證明。Axton的母親看到後,二話不說就揣著Axton去祖父家,叫她在餐桌上坐好,然後打開祖父的冰箱,倒了一杯牛奶,逼Axton立刻喝下去。

Axton緊閉著嘴一口都不願意喝,她盯著微波爐顯示器上的時鐘:三點半;她心想,只要撐到四點,爸爸就回來了,她就得救了。

母親對著Axton咆哮,要她快點喝下去,祖父從客廳走到飯廳來對母親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自己的孩子?你明知道她對牛奶過敏,她一喝牛奶就要送醫院的!」

母親完全無視祖父的怒氣,執意要Axton喝下牛奶,而Axton只是盯著微波爐顯示器上的時鐘倒數著,她心想時間怎麼過那麼慢,感覺四點好像永遠不會到來⋯⋯

直到她聽見父親貨卡開上車道的聲音,她知道自己得救了。父親走進祖父家裡,一進飯廳看到這個場面,他二話不說就把桌上的牛奶倒進洗碗槽裡,不需任何人解釋,那一刻Axton知道自己得救了,她跳下椅子一個箭步逃回家去。

母親就是要Axton生病,她的心態是,好啊老師你要證明,我就讓我的孩子喝牛奶送醫給你看!

Axton記憶裡的母親,是個控制慾很強的女性,她有一種不允許他人質疑她的自信。

Axton記得父親收到一封公部門來信,內容是他們可能要失去農場了。父親很慌張,Axton的母親毫無表情地對他說:「這不是你有能力處理的事,你想處理?想都不要想。」

Axton的母親永遠表現出這個家只有她有智慧與能力處理所有事情,Axton與父親只要像兩隻貓一樣,服從就好。父親曾對某些家族財務的決定提出疑問,母親總有辦法讓父親自慚形穢覺得唉我怎麼會問這麼蠢的問題。也因為這樣,Axton在家更加沒有自信。

Axton的母親堅持,家中所有窗簾都要拉上,因為外面的世界很危險。Axton的日記寫道,壞人很多,我們只有家人可以信任。也因此,她經常處在警戒狀態,而且總是緊張兮兮的。記得有次她放學回家,發現一輛警車停在車道上,Axton立刻衝進房間,躲進衣櫃裡。

Axton嚇壞了,她下意識覺得這一定跟身分盜用有關,但她不知道是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起來,但她當下就覺得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原來她母親開了一張空頭支票,警方要來帶母親去警察局說明。父親向警方解釋,這是場誤會,因為他們之前就報案過身分被盜用,他們一家都是受害者,這張支票一定是盜用者開的。警方相信父親的說法,沒有逮捕母親。

這個小鎮的人都相信Axton的父親,因為他是個有誠信又熱忱的人,所以每個人都會願意傾聽他所說的話。

但父親其實也是個有點偏執的人,他對妻子說的好比「越少人認識我們越好」這種話感到不解,也曾經跟妻子為此而爭吵。

但Axton自己則是完全謹守母親的指令。要讓越少人認識我們,意思是不跟人講話、不與人互動、不與任何人交流、甚至不能在學校跟其他同學做朋友。一家三口出門時,有人來打招呼,Axton最多只講一句話「你好」,小小年紀的她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覺得這是她的責任、覺得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跟家人的安全。

記得放暑假時,Axton一個人獨自在家,反正她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也不會有什麼人來找她,所以一早起來,她就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忽然她聽到有車子開進車道,Axton很慌張,因為她沒有預期有外人會來,照理說也從來沒有人會來。
Axton 從窗簾縫隙看出去,是一輛貨車,她很好奇那輛車來做什麼?那是一輛從車頭到車尾都沒窗的貨車,就像Axton的母親曾描述的那種專門綁架人的車子,母親還對Axton說,若有人未經同意就進入那道圍籬,就是闖入私有土地。

貨車開上Axton家車道,走下一名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子,他手上還提著一個工具箱。
Axton慌張地跑進廚房拿了一把最大的菜刀,她匆忙套上母親擺在廚房門邊的雨鞋,然後從後門躡手躡腳地離開屋子,繞過後門的樹叢,躲在那男子身後的樹叢裡,然後她對著男子大喊:「你是誰?你想要幹嘛?」

Axton想起那時自己的樣子很可笑,穿著睡衣,蓬頭垢面地對著面前男子揮舞菜刀。男子放下手上的工具箱,雙手高舉過頭說:「我是水電工啊!」

Axton說:「什麼水電工?沒人叫水電工!」

男子說:「Lennerd叫我來的啊!」

Lennerd是Axton的祖父。

Axton對男子說:「祖父如果有叫水電工,他一定會先交代,可是他沒說!」

男子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工具箱,高舉著手倒退走回車上,然後開車離去。Axton從頭到尾都揮舞著菜刀,直到看著貨車遠離,Axton才心滿意足地回到屋子裡。

幾個小時後,祖父回來了,Axton什麼都沒提,她想等父親回來再講。父親回來聽了她的描述後,覺得女兒自衛的行為很值得驕傲。接著他們去問祖父是否有叫水電工?

祖父說:「有啊!而且我剛剛返家途中還遇到水電工,他說咱家隔壁有個瘋女孩拿著菜刀追他,他嚇跑了,不敢再回來。原來就是妳啊!」

Axton小小年紀就被母親灌輸一種隨時要防備陌生人、不認識的都是壞人的觀念,所以她總是緊張兮兮,草木皆兵。不只是她,父親也跟她一樣變得很警戒。每一天,這對父女隨時都處在一種高度戒備的狀態,好像隨時有壞人會上門,而Axton自然地認為母親也是一樣。

Axton九年級時,被發現得了恐慌症,她母親帶她去看家庭醫生,家庭醫生將她轉介到精神科。她們去精神科門診一次,而且那次大部分都是她母親在講話,然後她母親就再也沒帶她回去複診了。

長大以後,Axton被禁止與大部分親戚往來,朋友同學跟鄰居也隨著時間過去而更加疏離。她母親總是說:「盜用我們身分的,一定是某個跟我們很親近的人。」所以Axton也不跟任何人交往。

在母親過世之後,Axton赫然發現母親在facebook上十分活躍,Axton跟母親不是臉書朋友,但她母親癌症住院時,Axton經常看到母親在用電腦上網。

Axton在母親過世幾天後才去開母親電腦,她覺得應該沒什麼人知道母親過世了,因為母親堅持說,她不要葬禮,也沒有什麼要交代的,她想默默地從這個世界消失。
對於母親離世的態度,Axton與父親是很尊重的,因為深愛的家人希望自己走得淡然,父女都決定要遵照母親的遺願,包括不辦喪禮就火化,並把骨灰帶回Axton的住處——雖然那時候 Axton跟父親都覺得骨灰要跟著Axton的要求有點古怪。

火化後,Axton打開母親的電腦,開啟臉書,Po文告訴大家母親過世了。Axton特別註明說,不會有告別式,若有想要致意的,可以聯絡她。Axton寫得很簡短。

然後,Axton忍不住好奇,打開了母親的私訊,她意外發現母親有四千多筆私訊往來,包括從高中開始到大學同學的通聯、與常去用餐的餐館、咖啡廳老闆跟店員的對話⋯⋯

Axton一整夜沒睡,都在讀母親的臉書私訊。Axton發現她完全不認識這個她叫做母親的人,包括她言談的口吻、對答的方式、甚至她說的每一件事⋯⋯她母親的交友生活圈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如此的活躍熱絡。

Axton花了很多天閱讀母親臉書的貼文跟私訊,臉書內容不斷往前滑好幾年還看不完。Axton發現母親在臉書上塑造的自己,根本是個陌生人,這個陌生母親還塑造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母親提到丈夫是農夫,丈夫下班後的嗜好是務農;這沒什麼大不了的,Axton的父親確實是這樣一個勤勉的人。但當她繼續閱讀時,她越看越毛。她發現母親提到自己與「John」離婚,以及John是如何虐待她⋯⋯而這個John,就是Axton的父親啊!那⋯⋯那個農夫是誰?John又是誰?Axton整個搞混了。

Axton繼續往下讀。母親同時跟許多人私訊,很明顯的,母親有跟某人私訊詳述自己出軌的事。因此顯然的,母親有外遇。Axton從私訊中得到證實,也從母親銀行帳戶支出中得到證實,因為她有多次開房間的刷卡記錄,她甚至還有買酒去開房間的記錄。

在母親與高中同學的私訊中,她對同學描述丈夫跟她是沒有愛的夫妻,母親還把父親描述成施暴者,並且說她沒有小孩,而且離婚了。Axton看到這邊整把火都起來了,因為母親私訊跟朋友說的都是謊言。但跟母親私訊的那些人都相信,他們相信Axton的父親是個施虐者、相信父親是個成天出軌的不忠丈夫⋯⋯

母親說的沒有一件事是真的,Axton很清楚,父親就在離家三哩外的地方上班,每天四點下班回家就忙裡忙外地照顧農場、整理家務。

對Axton而言,母親帶給家人最大的傷害不是盜用身分,而是自己透過臉書閱讀到母親是如何虛構栽贓、無中生有地醜化家人的。在其中一則私訊裡,母親寫道:「John丟下我與 Axton獨自離去那一天,是我人生最慘的一天。」

Axton把母親私訊給父親看了,但因為實在太多太多,而且全部都很荒謬,Axton只挑幾個最誇張的截圖給父親看。

Axton有想過或許不該這樣做,但她覺得在這個時刻,她跟父親最需要的就是真相,不論這個真相多麼難堪。畢竟Axton與父親都被當傻子騙這麼久了,何不就直視面對最殘酷的真相?Axton跟父親說,我們就一起往最殘酷的深淵裡探究個清楚吧!

她跟父親發現,母親在房子裡到處藏著廉價服裝首飾,床底下還藏了四十幾雙便宜的高跟鞋。
母親死前,給了父親一些網頁登入帳戶資料跟密碼,但是當Axton試著登入時,沒有一個資料跟密碼是對的。她嘗試了各種組合,都失敗了。Axton好不容易登入母親的email,然後再藉由email去其他網頁選取「忘記密碼」,從信箱帳號重新獲得密碼登入。

在進入母親的銀行帳戶時,過去他們總認為負債的帳戶,竟然還有五千美金。Axton的父親領了那筆錢,給自己買了一輛機車。因為在這段婚姻裡,母親對父親唯一的承諾就是,哪天她有份好工作,賺了大錢,她一定買一輛父親很想要的哈雷機車送他。

現在Axton跟父親都知道那只是母親謊言連篇的其中之一,而父女倆就像被一種殘酷的玩笑戲弄了幾十年。所以Axton的父親毫不考慮就拿了這筆錢去買哈雷。

Axton的父親曾說,原來自己與妻子在一起四十六年,都是建構在謊言之中。但現在,父親已經較為釋懷,他說那四十六年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篇章,他在對Axton談論那段時光時,彷彿像在談論別人一樣。

Axton明白,對父親來說,要自己面對自己一直活在謊言跟負債累累的人生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時間療癒;Axton的父親有了交往對象,Axton覺得那是幫助他走出陰霾的好事。

「正確說來,新哈雷與新女友這兩件事對父親走出陰霾有很大的幫助。」Axton笑著說。
Axton的父親其實早該退休了,可是他因為妻子犯下逃漏稅積欠鉅額罰款,連帶自己應該領的退休金都被政府扣了。所以到現在,即便母親走了,父親還是無法退休。

但Axton跟父親都很樂觀,他們覺得最差也就是這樣了,反正就是被擊倒,再站起來就是了,起碼她與父親還有彼此。

Axton的父親還沒有準備好跟外人談論亡妻的所作所為,他覺得自己應該一輩子都無法做到,但他十分以女兒為榮,他說,若不是女兒,他無法走出來。

Axton耗費很長一段時間在調查母親,她仍然無法查出錢到底哪裡去了。在母親過世前,農場曾發生一場火災,有許多母親的文件被燒毀。現在母親過世了,她懷疑那場火,是母親企圖湮滅證據所製造的火災。

並非所有文件都被湮滅,Axton與父親發現一筆他們從來沒有聽過的土地停止交易記錄、威斯康辛州銀行駁回母親申請另一個帳戶的來信,還有一筆利率為 5.21% 的借貸文件。

此外,Axton還發現了一棟宅邸的照片,照片從屋內往外拍,照片上可以看到外面有個俱樂部建築,Axton在小鎮社區尋找這棟宅邸,最後終於在Indian Lake旁發現這間房子。Indian Lake是她母親小時候度假會去的地方。

Axton相信照片是母親站在宅邸中拍的,而且她甚至懷疑母親擁有這棟房子。但Axton沒有找到母親與這棟房子關聯的任何文件。Axton是透過Indian Lake的房仲介紹發現類似圖片的,她也從母親與友人的私訊記錄中發現,在過去十年間,母親經常回到Indian Lake。

Axton深信母親在Indian Lake有房產,只是他們還沒找到。
那些母親隱瞞她跟父親的朋友,都以為母親單身,沒有小孩,而且生活優渥,所以他們對Axton母親花錢消費的習慣都覺得很正常。母親世界裡的朋友,並不了解他們眼中潘蜜拉的「正常行為」其實是Axton不解而且急欲尋求的答案。Axton很希望所有認識母親的人,都能夠跟她聯絡,不論多小的事情,都對她重新認識這個叫做母親的人,有莫大的幫助。

Axton試圖將母親的面貌拼湊起來,她發現母親喜歡玩弄他人,有個母親的同事告訴Axton,說她母親會在上班時自己訂花送給自己,吹噓有什麼男人在追求她,還會炫耀哪個男人又送她珠寶。Axton在私訊中發現,母親說她「男友」花了400美金買戒指送給她,但Axton從母親帳戶明細發現,戒指根本就是母親自己買的。

Axton試著與母親的親戚、同事、同學、臉書上的朋友等等碰面坐下來聊聊,請他們分享他們認識的母親,無論多麼細節瑣碎的小事都沒關係。Axton最後都會問他們:「你們覺得,我母親為什麼會這麼做?」

母親的一個朋友提到,她或許想要一個不凡的人生,而不是現在這樣平淡的生活。

Axton認為,一個人能夠在不同人之間撒各種謊言,而且還維繫這樣的謊言二十多年,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這樣的人一定有某種精神異常,有足夠的智能操弄人心,而且把謊言說得毫無破綻。Axton相信,母親就是這樣的人。

Axton已經走出母親對她的傷害,她重新與親戚朋友建立關係,並且努力建立自己的信用評等,還買了第一輛車。她經常收到陌生人寫信給她,分享自己身分遭到盜用的狀況與過程,即便她再忙,她都一定會回信給每一個跟她分享自己遭遇的人。

那個叫做母親的陌生人與襁褓中的Axton

本篇經由阿吱授權刊登,原文在此

阿吱

讀新聞練英語,把翻譯當興趣的上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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