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田園夢-3】寶寶帶財

「『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媽媽鐵青著臉說:「為什麼這麼多人想進週刊工作,你卻要辭職?那麼多人想住在台北東區,你卻要搬去鄉下?」

我在她的床緣坐了下來。

「將來妳會知道,我走在時代尖端。」我輕輕地說。

2010年,出價買地前一晚,我們的母子對話。


那是個熱呼呼的夏天,農夫約了一個年輕仲介看地,帶我提早去附近吃午餐。

「就是這個小縱谷!」我說:「這裡有土地要賣嗎?」

租下透天厝之後,農夫和我逛著逛著,找到一個傢俱行,我被窗外景致深深吸引。小縱谷裡,一彎溪水輕巧轉了身,兩邊都是綠油油的稻田,稻田上薄霧輕飄,還有一行白鷺上青天。

「請問,」我第一句就問銷售小姐:「這裡會有土地要賣嗎?」

「都是祖先留下來的,不會有人要賣。」小姐斬釘截鐵地說。

「這裡好美喔⋯⋯」

「會喔?我從小在這邊長大,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後來再看任何土地,我都在心中與小縱谷比對,除卻巫山不是雲。

「仲介跟我約在這裡,也沒說離多遠,說不定到很深山去。」熱呼呼的夏天,農夫這樣說。

不一會兒,來了兩個仲介,一個年輕憨直,一個成熟老練,我們開車從小小山坡上去,就抵達一片俯瞰縱谷的土地。

農夫第一眼看到房子,非常失望。那是堂兄弟一起蓋的連棟老屋,堂哥離開之後,兒子跟媳婦想把老平房賣了,搬去熱鬧的地方。只是,房子沒怎麼維持,環境也不整潔,院子水泥地一塊隆起、一塊下沉,後山更是荒草蔓蔓,像是被遺棄許久了。

持家的是屋主太太,她看人的眼神彷彿會在掃射之後進行分類;我對她笑著,然後知道,我被分到「可愛動物區」。

「請問,我可以進屋裡看看嗎?」我對屋主太太說。

「家裡很亂,而且你有要買嗎?」她說:「你們台北人怎麼會看上我們這樣的鄉下地方?」

「我沒看過屋況,怎麼決定要不要買?」我繼續笑著。

她看我的眼神變了,我從「可愛動物」改分到「恐有威脅」。

一走進屋裡,農夫更沮喪了。那扎扎實實是幢充滿記憶的房子,孩子已經高中了,小學制服還掛在客廳天花板上,廚房爐台厚厚油垢,廁所馬賽克磁磚之間都是黑的。

爬上了二樓,看著小縱谷延展眼前,年輕仲介說起了自己的夢。

「屋主太太來找我的時候,我本來想自己買下這個房子,二樓平台就放一個浴缸,可以一邊洗澡一邊看風景。」他說:「我帶未婚妻來看,她嚇壞了,說什麼也不願意,我才把這個房子貼出來賣。」

第一個看房的科學園區退休主管,他當面跟屋主太太大砍價錢,被轟出家門;農夫和我,是第二組。

下樓之後,屋主太太不再看別人了,直盯著我。

「你有興趣嗎?」她問。

「有啊。」我說:「就看價錢。」

「真的假的?你們台北人竟然有興趣?」她繼續說:「我開的就是底價。」

我笑而不答,又被改分到「極具攻擊性」。

農夫也非常害怕,因為我立馬約仲介商談。一來是他喜歡平坦農地,這塊地層層疊疊,不是他屬意的;二來找地以來沒看過我如此明快,彷彿箭在弦上準備發射。

走進這塊土地的我不驚不喜,知曉這裡深具潛力,知曉我們可以負擔,知曉就要落地生根了。

人生都是選擇而來的,那一刻,我選擇了這裡,也被這裡選擇了。


後來約了弟弟再看一次土地,我家就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弟妹妊娠高血壓愈來愈厲害,隨時有早產的危險。

手機響的時候,我以為是弟弟,沒想到是老練仲介。

「陳先生,那塊土地有另一組同事帶人看了,對方很有興趣。」他說:「是不是請你幫一個忙,出個價錢,我們開始斡旋,這樣你就有優先議價權。」

兵荒馬亂的時候接到這種電話,其實哭笑不得。我想了一下,出了價錢。

「陳先生,這、這不可能⋯⋯」

換老練仲介被嚇到了,畢竟我出的價錢比竹科退休主管還低。

「大哥,你不是說請我幫忙嗎?不是說出了價就可以優先斡旋嗎?」我說:「我們家人都還沒看過這塊土地,你就要我出價,會不會太強人所難?」

第二天,弟妹被新竹醫院勒令轉診,救護車一路呼嘯到台北。

手機響的時候,我以為是弟弟,結果還是老練仲介。

「陳先生,我們正要去屋主太太那裡,你真的不加一點嗎?」

「大哥,我弟妹現在正送進手術房要剖腹,小孩跟媽媽都有生命危險,我沒時間跟你來來回回。」趕往醫院的計程車上我愈說愈大聲:「對方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就不是。我現在要進醫院,不會再接你電話了。」

守在手術房外,午時陽光照了進來。老練仲介沒再吵我,來了簡訊。

「恭喜陳先生,屋主太太依你的價格決定出售。」

然後,祈臻小朋友來到這個世界,提早兩個半月。土地和孩子,幾乎同時抵達我們掌心。

寶寶帶財,孩子降生時會帶自己的資糧,這塊土地,便是她帶來的。我深深相信。

文/陳慶祐

陳慶祐

說故事的人
任職過電視、廣播、雜誌、出版、餐飲。如今過著一半城市、一半耕作的生活,練習瑜伽、習修光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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