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這樣的,我們每抬起腳向上走一步路,祂就迎面送你一片新的風景,還配上微風吹動的柳樹之歌,陽光燦爛時溫熱心田卻從不燙人。
山是這樣的,祂無法去找你,但你隨時可以拜訪祂,冬日時光,以安靜排列的楓香和不嘆息的滿地落葉,做為祂的懷石盛宴,山是這樣地喜歡你。
山是這樣的,當我們願意面對痛苦然後說:「我知道了,你在這裡,謝謝你。我要往前繼續走了喔。」然後你輕輕拋下的,祂會使之長成初冬的櫻花。
山是這樣的,你是這樣的,許多的感謝,也是這樣的。
記得應該是我讀大二時有了〈三百六十五里路〉這首歌,「抖落異地的塵土,踏上遙遠的路途,滿懷赤情追求我的夢想;三百六十五日年年地度過,過一日行一程。」那種在天地間獨行的壯美意象十分吸引我,我知道自己始終是一個需要往前走才算活著的人。
2014/02/25
我被萬芳醫院緊急通知需立即到院,因為各項檢查數據出爐且已太超過(卵巢腫瘤最大直徑已達17公分,腫瘤標記CA125=3579, CA199=5235,兩者也超過機器負荷;正常值需小於35,病情幾乎已來到轟天烈燄)。那時的我剛勉強完成偏鄉營隊教學,身體已疼痛到無法順利行走,連在家上個廁所也必須靠登山杖,所以只好殘忍地請家人獨自去醫院代我接受宣判,醫師要求當天必須立刻住院開刀展開治療,那一天身心的煎熬,家人承受的比我更多,我沒有太多的驚恐,透過電話告知家人我要轉往林口長庚治療,然後獨自在家拖行著那正千刀萬刮般疼痛的身體找到紙筆寫下住院行李清單,接著請從醫院返回的家人幫忙我繕打完成白米募集帖上傳,我們就安靜地開車離家踏上了這365天× N年的離崖之旅⋯⋯。
生過重病歸來的人應該都能體會,唯有謝天謝地才能道盡心中的感恩之情,從一台刀推進手術房開始,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的你,接下來將會見識到龐大嚴密的醫學百工為你待命的一連串驚嘆佩服的旅程,一波又一波各司其職的醫護人員輪番靠近你,重複詢問,重複確認,不斷關懷,不斷安置擺放你的身心⋯⋯。揮手告別消毒門外的家人後,通往開刀房的那一條長長走道,無親無故白光慘慘,但此時與你相依為命、為你推床的兩側護理師總是格外地溫柔,麻醉之後,到底有多少人圍著、嗅著、治療著你敗壞的肉身,曾經開過幾次刀,甚至曾開了長達將近十個小時的我,從來不知道完整名單,何況是坐在手術房外等待的家人,所以我們只能一再地謝天謝地,不斷地對過往的任何醫護事工低眉稱謝,這是我們祖先以降的感恩方式,靈性感動擴及天地萬物。
就是這種謝天謝地的大悲心,使我們具有人性,社會才能得治。
2015/01/19
今午和家人吃飯時,我們討論了臨終的最後地點,我說如果可行,真想就在「教育曠野」那樣敞開的地方,千萬不要再餵我吃喝,只要安靜地播放音樂;家人呢,就放輕鬆地自行看書或一起躺臥陪在身邊, 一起安靜地等待最後告別的那一刻,不要太悲傷或慌亂,讓我穿著舒適的運動服離開,記得賴醫師的電腦病歷裡可是把我標示為「運動員」呢。把這些事情提前想清楚,也算是一種「自主練習」,不管未來還剩全馬、半馬還是10K或3K,我都希望自己與家人的腳步是一起向無畏自在的方向邁進。
2016/02/25
自古論及黃昏,都是情感所不堪的,生存理智消沉之時。兩年前的今天,在白晝裡我癱坐著,疼痛緊咬著我如盲刺在背、在腹、在靈魂深處,被醫院宣告罹癌晚期,然後我開始了全新的學習旅程,奮力離開方寸之床,每日緩步輕移在我專屬的黃昏情調裡,揣摩著一行禪師所言:「因而我們將會不再受到身體的限制。」到底要怎麼辦到?
這完整兩年的日子,各種堅硬的試煉都在向我布達身體的限制,直到今天,我也仍然還承受著密集化學治療後的幾種後果,周遭死訊不絕於耳,我們如何能不受到身體的挑釁與限制?
禪師教我們呼吸,用感謝的心呼吸,用寧靜的心呼吸,後來我一面呼吸一面又能跑步了,接著我一面跑步又能越野了,然後我一面越野又能追夢了,直到今天,我的身體雖然仍舊限制著我,但我全心全意地接納這些限制後就調皮地繼續呼吸、跑步、越野與實踐夢想,我知道,或許我找到了一顆「遼闊的心」了,祂的尺寸大到足以披覆我破敗的身體,祂的長度甚至能繞過死亡好幾圈,我能感受身體是地、水、火、風了,只要好好呼吸,就能觸及,或者出離。
這一顆被我誇稱為「遼闊的心」,是我與這個生存世界裡所有的善念與愛意共生的,是親愛的您們,以當下的無私所運籌的。我慶幸自己今日還能活著書寫這些感謝,在此岸,在彼岸,一切都因這兩年的黃昏而皎潔。
「每當我獨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裡,看著輕飄飄的圓月越來越堅硬,成為銀白鋒利的月亮。⋯⋯長夜緩慢有力地推上來,地球轉過身去,黑暗的水注滿世界的水杯⋯⋯我不能形容黃昏的力量。」──李娟。
李娟是中國新疆逐水草而居的哈薩克牧民,她在《最大的寧靜》這本書裡書寫冬季游牧生活,在極端的孤寒裡,生命所展開的奮鬥,比鋼鐵還頑強,比白雪還柔情。她所描寫的黃昏,是等待羊群歸來的時分,而我的黃昏,是等待魂魄結算的當下。
〈徒步離崖──雙年記〉今晚過後,如果再有一年,我願意捨棄更多我擁有的物質世界,以遼闊的心,曠野行走,苦人之苦,奉上餘生。
March Lin
2016──離崖滿兩周年之四十九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