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去年的事。
我去速食餐廳買晚餐外賣,因為選擇比較複雜,點菜的服務員好像聽不懂,所以一直出錯。
重複了五六次我有點不耐煩,要她自己重複一遍。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白人女孩,有一點微胖。她重複得很慢,讓我在話語之間有足夠的時間想其他的事——烘衣機壞了,我在想明天要去哪裡買⋯⋯想完了我還接得上她重複間的空檔。
付款的時候,她拿著我的信用卡上下打量了一下,沒頭沒腦地對我說了一句 「你的英文說得真好!」⋯⋯ 彷彿信用卡上注明了我的出生國籍,而且寫明是剛下了飛機的外國人。
傳說中六〇年代的美國中西部,的確出現過類似的笑話。這句讚美的背後帶著一些無知的歧視,因為那兒的人沒有見過東方人,所以只要看到黃皮膚的,都以為是剛到美國的外國人。黑人英文講得好是理所當然,不會有人稱讚他。但他們不認為東方人屬於美國,或跟這塊土地有任何關係。所以只要是黃皮膚就是外國人,英文也就應該是硬梆梆地帶著中國腔,如果眼角上挑就更符合期望。
當然,他們不知道舊金山的華人已經落地生根了160年。
過舊曆年的時候,有一位ABC朋友要我幫他用電腦印「恭喜發財」四個大字。他好驚訝我能看得懂這些圖案。他已經是第四代移民,比大部分美國白人還要白,也比他們還要美國。如果你問他英文是在哪裡學的,他會亂了陣腳,不知道該選擇如何生這個氣。
但這裡是矽谷,現在是2019年,她好像跑錯了時空。這簡直像是以六〇年代為背景的電影情節。
以前我聽過這樣的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準備好自己會碰上這一天,所以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覺得有點好笑,也有點生氣。但我的詑異勝過其他所有的情緒,所以足足等了五秒鐘,我才很勉強回了一句很不誠懇的謝謝──那背後隱藏著豐厚的原諒⋯⋯我原諒她的無禮,原諒她的無知,原諒她活在六十年前,也原諒她不知道這裡是矽谷。
我把「謝謝」兩個字一巴掌打在她臉上,竟也換來了一點小小的勝利感。我要她聽得出我的口氣,也要她看得出我的表情毫無謝意。在美國活久了,我已經學會如何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在這個國家只有你可以保護自己。
配菜的時候,我發現那位準備餐點的服務生也是笨手笨腳。我必須盯著提醒、重複我要的是哪些配菜,他才不會出錯。美國人腦筋就這是麼簡單,事情稍微複雜一點就會超過他們的容量。
取餐的時候,看到旁邊掛了一塊牌子 「謝謝您的耐心,讓我們能夠幫助一些需要幫助的孩子。」再回頭看看那兩位服務生,才發現他們的長相竟然都有共同的特徵,而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
原來她的讚美竟然是真的。
我突然有點無地自容。我讓她等待五秒鐘之後,回報了一個毫無謝意的謝謝。我多麼希望早一點看見那塊牌子;多麼希望沒有讓她等待那尷尬的五秒鐘;多麼希望她沒有聽懂我言下之意;多麼希望她不會為這件事而不敢再讚美別人;更多麼希望能有個藉口走回去補一個誠摯的謝謝。
看著後面排著的隊,加上一時的不知所措,我連修補的機會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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