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rt 盧建彰】被笑天真,卻改變些什麼

動物流

我最近在學動物流,Animal Flow,非常好玩,也非常耗費體力。讓我現在我家的狗走過去,都會跟他敬禮。因為他的每一步都很不簡單呢。

動物流是模擬動物的動作,其中運用到許多身體平常不會用到的肌肉,做的時候有點累,但做完超舒服,覺得自己好像卸下了許多的負擔。

第一個動作是「野獸beast」,光只是學野獸走路就可以讓人瞬間爆汗,動作看起來很簡單,但做起來有點不容易,就是四肢著地,但膝蓋要離地一兩公分,前進時,是交叉手腳,就是左手和右腳,右手和左腳,這說來簡單,但不知為何,就很容易變成同手同腳,而且大腿要支撐,所以用到許多平常不太會用到的肌肉,不過,我發現有個非常棒的好處,就是原本因為打電腦,整天都僵硬難受的肩頸部位,似乎就會被舒展開來,瞬間,就好像去給人家按摩完一樣,整個打開來了。

我都笑說,應該是現賺一千二的按摩費用呀。

然後,前進的感覺和後退的感覺也很不一樣,我們都很習慣往前奔跑,可是,當你後退時,會忽然感覺不太一樣,整個感知也都不同了,有點像,嗯,開車時倒車的感覺,哈哈哈,這是不是有點廢話,但我要說的是,那種不擅長,不習慣,並且有隨之而來的不安全感。

那很珍貴。

吱吱吱

我覺得有趣的是,現代運動講究核心訓練,而訓練的方式,很多時候就是讓你身體處在一個不穩定的狀態下,你不太習慣那個狀態,並且因為那個狀態,而讓你的某個部位的肌肉被迫得用力,被迫要認真面對這個奇特的情境,我覺得,在心理上也是,你通常得聚精會神,而且得用到一些觀想的能力,想像你某個部位的肌肉正在作動,正在想辦法抵抗那個趨勢。

非常好玩。

那是一種你不熟練的姿態,好讓你的精神力量集中,好去適應。

那算是一種在平常的為難自己吧?

大概跟我每天跑五公里一樣,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說,跑回原點,等於沒有做功,可是從我一個人的角度來說,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而是經過五公里大約二十五分鐘獨處的我,我可能稍稍好一點,這當然是做功德了。

後來開始練習猩猩式,我更覺得不簡單,看來那麼簡單的行走,可是當你要如同猩猩一般地前後左右,就會有點累,如果再加上腿部的動作,高高踢起,長長延伸真的覺得自己要返老還童了,因為根本是在跳街舞,連續的地板動作,哈哈哈。

不過,像我這樣會激勵自己的,當然無時不大喊個兩聲吱吱,好像一隻勇敢的猩猩,鼓勵自己完成了一個動作,並激勵自己繼續下一個挑戰。

於是,整個教室裡,在那段時間裡,充滿了我的吱吱叫聲。

不過,教練後來跟我說,猩猩不是這樣叫的。

我說,我是小猩猩,剛在學走路。

無論如何,我讓自己現在一個不熟悉的環境,那讓我在面對變動的世界,可能可以吱吱兩聲後,勇敢面對。

爸爸的肚皮舞

Artie Shaw 演奏的單簧管樂音,正在空間裡迴盪著,我坐在家中的沙發上,看植田正治的攝影集,看他女兒談每個作品背後的故事。

攝影師植田正治幾幅精采的作品幾乎都是以家人為主角,我很喜歡的「爸爸、媽媽與孩子們」,就是他的一家人站在沙丘上,哥哥牽著腳踏車,弟弟充拿了支玩具手槍,女兒手上的黃水仙,是植田先生看到女兒出門前拿了個娃娃,於是摘下院子裡的水仙花,要她帶著。

我看到女兒日後的描述,覺得很好笑,就像我們假日出遊,女兒和我會討論要帶什麼去山上,有時是幾片餅乾,有時是吹泡泡的,我們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定義幸福,各自準備對方會喜愛的,然後嘴裡一邊描述說「等等我們野餐一定很快樂」,願還邊用愛心眼回答「對啊,一定會很好玩的呢!」

那種其實沒有什麼巨大的金錢花費卻能夠感到十分愉快滿足的奇妙過程,幾乎是我現在最在意並著迷的。

人如何讓另一個人感受到被愛?如何讓另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是平安地被愛所包圍,對我來說,比任何快速的生財之道,來得寶貴許多。

我喝了口從南投鹿谷來的高山茶,價錢不高,但帶給我的幸福感很高。

Artie Shaw的單簧管,在當時創意十足,如今我們聽來卻是舊時代的樂音,不過,在我們家,他又有另一個意義。

女兒願喜歡看的「Chip & Dale」中文翻譯成「奇奇與蒂蒂」,就是兩隻可愛的花栗鼠,在樹枝上奔跑,尋找著他們喜歡吃的小栗子,有時捉弄唐老鴨和高飛狗,這個經典的迪士尼卡通,是我小時候的最愛之一,現在也是願的好朋友。

而在這經典的卡通裡,配樂幾乎都是像Artie Shaw那樣1930年代的爵士樂,所以,當我放Artie Shaw時,願就會說啊,這是奇奇與蒂蒂的音樂呀,然後,開心地在家東奔西跑,跟花栗鼠一樣。

音樂作品是可以隨時代變化而有不同意義的,最糟的狀況是,你不聽,你的家裡沒有任何作品。

沒有作品其實不會怎樣,就跟無聊其實不會怎樣。

只是可惜而已。

我看到植田正治有另張作品,非常可愛,「我們的母親」,1950年拍的,堤防上,媽媽在畫面中央穿著絣織和服,左手的衣袖被小男孩拉著,小男孩穿的是西裝式短褲上搭外套加襯衫,也就是日本傳統的兒童服飾「七五三」。

右手邊兩隻手猛拉著媽媽和服衣袖的是女兒,穿著白襯衫,裙子。

媽媽的後方,遠處,還有個手臂上掛著三角巾,好固定因為露營而扭傷的手,並穿著制服的兒子充。

非常有意思,媽媽被兩個兒女左右拉扯,可是臉上還是帶著笑容,而遠處的兒子,視線還是停在媽媽身上。

這樣的創作,來自於攝影師植田先生獨特的擺拍,作者也就是女兒,還在書裡提到,爸爸不斷喊著「和子、亨你們用力地抓住媽媽的和服袖子」、「用力,手拉直」、「充,不要東張西望」。

我一直以為這張照片是隨意捕捉的,原來不是,是種刻意為之的藝術創作。

我對能夠有這樣的藝術直覺感到佩服,更對一個家庭的模樣,有點體會。

原來,作為家中的爸爸,植田先生花很多時間和孩子相處,並創造出屬於自己家的奇妙氛圍。

常常在夏天裡,一群孩子在家中長廊上乘涼,裸著上身的父親就一邊喊著好熱好熱,一邊走向他們,接著以指甲用力在自己的肚子上畫出一道道痕跡,形成一張怪異的臉龐,最後竟然開始跳肚皮舞,那樣子實在太好笑,孩子們笑到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看了心想,如果有一天得丟臉的跳肚皮舞,那就為孩子跳吧。

被笑天真,卻改變些什麼

植田先生在自己家附近的沙丘拍自家人的家族照,得了許多大獎,包括「小狐登場」是由兒子戴上面具,從沙丘上躍起,還有有意思的「文字繪」,也是由兒子戴上自己手繪的文字面具,都非常有意思,在藝術上有極特別的力量展現。

只不過,遇上了亂流。

由於當時「絕對現實主義」在土門拳的「絕對要抓拍,不能擺拍」的口號下,成為社會的主流,而植田先生類似導演式的攝影方式,引起了許多批評,他也因為受傷而減少了拍攝作品並發表的機會。

於是他沉潛下來,但繼續他在鄉間拍攝孩子的創作方式,拍了十五年,直到日後成為大家熟悉的「童曆」,而這時,他的名字也才被大家所熟知,在那之前,他只被當做是個業餘的攝影師。

我讀到這段歷史,十分不捨。

他那麼的天真,捕捉下家人的模樣,卻不為世界主流所容,但他在頹喪之餘,卻沒有放下相機,繼續他認為美的創作方式,只是不跟世界爭辯。

奇妙的是,時間過去了,人們開始理解他的作品,開始討論並分析他的創作,那別說他自己始料未及,我想,更是一個啟示。

1971年,「童曆」被選入「映象現代」中,而植田先生在所有入選的攝影家中,是唯一從戰前就開始發表作品的,換句話說,他幾乎可以說是在經過二十年之後,再度登台。

而直到2020的現在,有一個台灣的年輕人,仍在看植田先生的作品,回味他的創作過程。

那曾經被嘲笑的天真,竟以一種照片安定靜止的姿態,超越了時間,勝過了時代。

不知為何,我竟想到「動物流」。

我的教練說,他每次在練習「動物流」時,為了感受動物的姿態,所以他會選擇在室外開闊的場地,比方說佈滿青草的學校操場上,而每次也都幾乎毫無例外地,會引來人們關心攀談,因為看起來有點好笑。

我心想,好像是耶。

當你在做一件你覺得有意思的事,在別人眼裡有可能會不符時代,有點好笑,甚至有點可笑,可是你自己做的人覺得很好啊,那可該怎麼辦呢?

我想,這問題,就回答了。

因為對你好,你就做吧,繼續做吧。

我那天和舒國治老師對談,其中我問到,現在世界變化快速,要如何養成一個好的創作者呢?

他說,你先培養出一份專業,好讓你在世界可以生存,但不要就這樣停住,要繼續想你需要什麼,並且慢慢地慢慢地,從你那個需要,也可能是許多個需要裡,慢慢地慢慢地找到,或者做出你可以做的。

然後你就會很棒,至少很有意思。

我一聽,幾乎就是我過去這十年的樣子。

我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麼,所以就什麼都做,什麼都想做看看,當然,是在我原來的工作之外,又去多做,我去教書,也去讀書,去帶學生,也去當學生,還不斷參與任何我沒做過的事,任何公共利益的事,我都有動力和興趣。

然後,感到愉快,雖然還沒有什麼成就,但心裡並不感到空虛,也不太抱怨。

因為還很多沒做過呢。哪有空抱怨。

也不太會失敗,因為根本不知道成功的定義呀。

還有,我不太怕被笑,甚至有點喜歡被笑。

因為不管對方是微笑還是嘲笑,我都覺得沒關係,因為反正我不是他,我不是那個站在那邊看的,我從一個正在作這件事的角度,其實看不太清楚別人的表情。

這讓我輕鬆許多。

至少,有人笑了。

在這有點痛苦的世界,如果我能讓幾個人笑了,那我很開心。

若沒有,那我自己,先笑。

哈哈哈。

被笑天真,卻改變些什麼。

如果可以的話,順便改變笑你的。

當然,只是順便。

Kurt 盧建彰

廣告導演、詩人、小說家、作詞者、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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