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rt 盧建彰】隔離下的親密

隔離

最近可能是我們有史以來最常聽到「隔離」字眼的時候,許多時候,是沒有辦法,為了防止疫情擴散,為了避免我們無意間傷害了其他家人朋友。

而居家檢疫十四天,對許多人來說,大概也是全新的經驗,許多人耐不住寂寞,跑出門去,購物、訪友,創造了不必要的風險。當然,還有隨之而來的罰款,有一百萬元的,有七十萬元的。

這些都是過去我們似乎無法想像的,但,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台灣作為一個大時代的中心,我們聽過許多老兵少小離家,再次回老家時,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面。

回頭想想,柏林圍牆不也是一種隔離嗎?

而且那個隔離,是長達數十年,發生時許多人也是猝不及防,早上去工作,傍晚發現回不了家。更別提生活方式的沒有選擇,那個時代確實存在,且距今不遠。

時代以它的腳步前進,作為個人,有時渺小,有時無奈。可是,比起來,我們還是有機會的,藉由各種通訊軟體,我們有機會和我們在意的人保持關係,我們仍擁有親密的關係,甚至也許可以更加靠近。

冷戰諜魂

我正在聽的是柏林愛樂和卡拉揚的布拉姆斯D大調2號交響曲,這是1965年演奏的版本,距離現在已經有55年了。

那一年裡約翰.勒卡雷的間諜小說《冷戰諜魂》在書出版了兩年後被拍成電影問世,有趣的是,這本被認定為史上最偉大的間諜小說,除了得到CWA英國推理小說作家協會評為金匕首獎外,美國版本也得到愛倫坡獎,這是史上首本獲得兩個最高榮譽的推理小說,更難得的是,在五十年後,英國推理作家協會針對五十本金匕首獎,再做一次評選,從中選出獎中之獎,這個無上的榮譽落在這本鉅著上,而書中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景跟柏林脫不了關係。

1965年冷戰方興未艾,柏林圍牆已經築起,東西柏林被分隔開來,而且美國和蘇聯的角力,最前線就是在柏林,許多的諜報行動都發生在這裡,有些人員可以藉由外交和文化的或者經濟活動可以穿梭圍牆兩側,但許多都是以身分掩護,好從事我們如今感到神秘且好奇無比的秘密行動。

主角利馬斯就是英國情報局派駐在柏林站的主管,這裡的局勢詭譎,雙方都派出情報員吸收對方的線人,在私下傳輸情報,而利馬斯手下的一位重要東德線人被破獲槍殺,導致整個利馬斯花力氣建立起的情報網被破壞殆盡,同時也意味著在英國情報局內有一位對方的線人,利馬斯也因這個失敗的任務被召回英國。

故事在這裡進入一個巨大的轉折,英國情報局的最高主管「老總」對利馬斯提出了一個不尋常的要求,他要求利馬斯表演,假裝是個被英國情報局放逐被迫退休的潦倒情報員,好吸引東德情報機構吸收他,作為策反的對象,好讓他能夠去陷害當時東德情報局的最高首腦穆恩特。

利馬斯接受了這個職業生涯的最後任務,他讓自己酗酒,顛沛流離失所,鎮日抱怨,最後離職到一個圖書館做非常低薪的工作他在圖書館任職時,也是個不稱職的僱員,並且和當時的女同事麗茲有了戀情,兩人同居,直到因為醉酒鬧事,打傷了一位雜貨店老闆,入獄服刑,兩人失去聯繫。

他的種種作為,都讓人覺得他對英國軍情局不滿,因此符合東德吸收的標準,果然,在他出獄後,東德情報人員在倫敦的公園跟蹤找上他,說要給他一個工作,實際則是要策反他,吸收他,好詐取英國軍情局的機密。

他也順勢欲迎還拒,幾番折騰後,被帶到荷蘭,又帶到東德去,接受金錢餽贈的條件,開始提供東德過往工作上的情報,而負責訊問他的則是東德情報單位的二把手費德勒。費德勒一直和一把手穆恩特有些心結,除了職位上的競爭關係外,另外穆恩特作為一個前德國納粹,一直瞧不起猶太人身分的費德勒,兩人的明爭暗鬥,波濤洶湧。

終於,利馬斯提供的情報中,包含幾筆英國軍情局提供的鉅額金錢匯到丹麥和瑞典等國家,而根據利馬斯提供情報顯示,那幾筆錢匯入的時間,正和穆恩特因公出差到當地的時間波段相吻合。

一直處心積慮懷疑穆恩特的費德勒,視之為難得的證據,提出報告,對穆恩特做了最嚴厲的控訴,指證穆恩特背叛了東德,成為英國軍情局的秘密線人。

在東德的秘密法庭上,眼看著穆恩特就要被審判拉下台,這時,突然穆恩特的辯護律師傳喚了一個證人麗茲,也就是利馬斯在倫敦時同居的女友,竟被共產黨以交流名義從倫敦一路帶到東德,她在庭上做出的證詞,包含莫名的收到一大筆金錢,以及利馬斯的房租後來由英國軍情局的人員去付完,透露出了利馬斯背後有英國軍情局金錢資助的證據,換言之,也間接證實了利馬斯是被操作來陷害穆恩特的棋子,而費德勒著了道。

當場,費德勒被收押,穆恩特重掌大權,利馬斯和麗茲則分別下獄,被關在東德的監獄裡。

劇情在這有個大翻轉,利馬斯和麗茲被秘密釋放,並被告知,必須要在當晚午夜時分,駕車開到柏林圍牆邊,會有人接應,而東德的邊境警衛會以探照燈,讓他們爬過圍牆。

在兩人急忙開向圍牆的路上,麗茲追問利馬斯到底發生什麼事,利馬斯在這時,也才清楚自己在整個計謀裡的功能。原來真正被英國情報局吸收的,確實是穆恩特,而因為事跡即將敗露,老總想出了個計中計,就是刻意讓利馬斯被東德吸收,創造穆恩特被陷害的證據,但又在後面故意敗露出英國軍情局資助利馬斯的痕跡,等於強化了穆恩特的忠黨愛國。

當然,穆恩特試著以他的力量,讓利馬斯和麗茲可以逃回西柏林,但,事實上,從英國情報局的角度,恐怕也並不希望麗茲返回,因為,可能會洩露整個駭人的反間計,竟然利用了無辜的英國人民麗茲。

利馬斯意識到整個設局,這時,他用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在柏林圍牆邊和麗茲共赴黃泉。

你可以感受到這是個有點難受的故事,不過,你也可以看到,那或許有那麼些可信,有人曾經這樣受苦地為了更崇高的目標。

分隔線

我曾經到柏林圍牆的遺址看,事實上,現在每年柏林影展的舉辦現場,也就是柏林圍牆的舊址,那裡蓋起了巨大新穎的購物中心,還有世界各大企業的德國總部,非常的絢麗新潮。

可是就在同個地方,貴婦們購物血拼的地方,高跟鞋踩的美麗地板底下,就是許多當年東德人的鮮血。

我看著,那被保留下來,一個個類似塌塌米大小的牆,我想著,到底哪裡是利馬斯死亡的地方?
我們從小看馬蓋先,看007,都可以看到柏林圍牆分開的東西德。
而西柏林,作為一個當年被東德共產勢力包圍下的民主孤島,總是讓人感覺神秘。

但,分隔線下,分隔的是什麼呢?你要保護的是什麼?而你犧牲的是什麼?

故事裡,利馬斯喪生了,而他保護的穆恩特,冷血殘酷,更是個不折不扣的前納粹,只因為他對英國情報局具有價值,因此犧牲了許多人,而後來下獄的費德勒,身為猶太人,被穆恩特打壓,且才是真的對東德效忠,卻也因此被殺害。

可以清楚看出,作者勒卡雷想要分享的是,在間諜世界裡,沒有誰是絕對正確的,所有的價值觀,都是相對的,都是利益所評估衡量下的結果。

更有意思的是,勒卡雷本身。

分離與被分離

勒卡雷自身在英國軍情局工作,所以可以寫出如此經典的作品,但也因為機密需要,他的前兩作,是以假名出書的。而這本《冷戰諜魂》則是在經過軍情局審核同意,認為其中沒有洩露機密的風險下,同意出版。
但這不包含他的身分。

勒卡雷在這本書大賣蔚為風潮後,接受了紐約許多媒體的訪問,他不斷地否認自己的工作和諜報有關,他說他自己只是從事文書工作。

事實上,他是真的曾在東德進行諜報工作。但他只能不斷否認。
直到有一天,他從美國極富盛名的記者口中才知道,他的最高主管英國情報局長在一個私人聚會裡,洩露了勒卡雷的身分給美國中情局長,而同時,在那房間裡的,竟有將近五十個人知道了這個機密。

這導致了勒卡雷的去職,從此成為全職作家。

多麼有趣的對照,作品裡的利馬斯被自身陣營給主動分離,死在東德,而勒卡雷極力否認自己的情報身分,試圖想保護所任職的機構,沒想到,同樣是被自身陣營所分離出去。

難怪,他在五十多年後,又寫了《冷戰諜魂》的續篇,也就是《間諜身後》。書中,和現實時間一致,經過了五十幾年,當時的間諜已經有八十幾歲了,卻被迫從法國回到英國接受調查,因為當年死去的利馬斯及麗茲的子女,控告英國軍情局,因策略不當,造成兩人死亡,尋求國家賠償。

多麼有意思呀,書中的主角是當年參與案子的配角,如今在這書裡躍昇為主角,但已垂垂老矣,卻仍得靠當年殘存的記憶,試著把那些秘密帳戶、秘密的安全屋,一一招認出來,而過去的機密資料,如今在小他近五十歲的年輕幹員眼裡,卻全成了逃避國家監督的違法事證。

價值觀在這裡,又有了新的一番詮釋。
十分有意思。

可是,我更想說的是,時間會過去,故事會留下來,故事裡的角色,苦於思索分隔兩邊的意義,我們能夠得到的啟發,不是其中的寂寥,而是其中那不得不然底下的積極意義。

相較於利馬斯,我們如今面對的情況,相對來說,輕盈許多,只是一個簡單的狀態,容易理解,雖然不見得就比較輕鬆,但我們很清楚,我們面對的是病毒,不是邪惡,我們不需要因為病毒,讓自己變得邪惡。

我們可以等待,我們也有能力等待,我們可以期待那個分隔消失的時候。

用你的靈魂擁抱對方的靈魂

眼前,我們暫時隔開,要隔開的是病毒,不是人心。

不需要因此忘了朋友,或者被朋友忘了。
也許,比起以前,我們此時更需要朋友,我們比過去更需要保持聯絡。朋友讓我們可以少一點過度的擔憂,讓我們可以意識到自己沒有過分獨特,更清楚自己仍在團體裡頭,你並沒有失去連結,你不是孤島。

我們還有許多選擇,我們可以在家運動,和朋友視訊,和朋友視訊運動,可以一起吃飯,一起聊天,聽聽對方心裡的苦惱,聽聽對方正在面對的家庭難題。

當然,有些時候,光只是說話就夠了,也不一定要視訊,看到對方尷尬的表情。
我有個發現,當你們中間連結的工具變得單純時,你反而會比較在意對方,你反而會去慎思要提供給對方的建議,非常奇妙,有時當人面對面時,有些話反而說不出來。

有時,因為看不到對方的臉,你反而可以更暢所欲言,把自己多年來對對方的感覺給整理出來,順便也整理一下自己。

最重要的是,這或許也是個停下來喘息的時候,不需要再像之前過度地嗨,過度地追求感官的興奮,有時,安安靜靜地聽對方說,安安靜靜地聽自己說,那很好,那很和平,那很有收穫。

怎麼做都好,只要別放棄,別放棄自己,別放棄朋友。

這樣說好了,當年柏林圍牆分隔下的人們,努力地想要取得聯繫,許多時候,還必須以性命相搏,我們現在是不是輕鬆了許多?

用你的靈魂擁抱對方的靈魂,在下次見面之前。

Kurt 盧建彰

廣告導演、詩人、小說家、作詞者、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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