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煩惱比較多。」
起初我會覺得長者是因為不想在媒體上發牢騷,所以才有所保留,他們的世代和我不同,不時興抱怨。然而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他們依然如此,我逐漸明白他們的選擇性記憶(美好時光的記憶栩栩如生,卻忘記不愉快的時光),對他們的日常生活有好處。即使他們無法控制發生在自己身體上的事,也能控制自己的過去,塑造過去而得到正面的結果。
「我回想我的一生,覺得我這輩子很快樂。」露絲把過去的快樂說得好像有得選擇。他們還記得的苦難讓他們得以對付現在。他們不是撐過了大蕭條,或配偶緩慢又受折磨的死亡嗎?
我和露絲談話時,露絲時常說起她照顧垂死母親、丈夫和一個姊姊的歲月;她說她姊姊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死於阿茲海默症造成的緩慢退化。這些記憶似乎不令她痛苦,而是讓她記得更愉快的時光。露絲的長女茱蒂經營一個機構,專門服務低收入的老人,她說她時常在她服務的人身上看到這種韌性。茱蒂說:「活到八十五或九十歲的人,都有驚人的力量。像我母親,她失去丈夫,也失去雙親,她知道怎麼處理失落。雖然不會減輕痛苦,但人類很有韌性,而年長者經歷過各式各樣的事,我們有很多可以跟他們學習的。年老未必愉快,但也未必可怕。金錢有幫助。有親人也有幫助。但我遇過一些人既沒錢也沒親人,老了卻過得不錯。」
嚴重的記憶喪失很可怕,我們會擔心也是情有可原,不過選擇性遺忘可能是某種正面的智慧。你四十五歲的時候,記得婚姻或事業上犯的所有錯誤有好處,可以讓你記取教訓;到了九十歲,遺忘最好(最聰明),因為記得那些事徒傷心。中年必須知道談生意時誰暗算了你;老年時忘了舊仇,沒什麼損失。選擇性記憶也有一種增強作用,讓富者更富——比起沉溺舊怨的祖母,說開心往事的祖母比較常有孫子女探視。
有一天,我在王萍的公寓裡問她,她這九十年有什麼遺憾。王萍的公寓雖然樸素,卻總是窗明几淨。她不再給自己買衣服,毛衣脖子邊的地方微微磨損了。她把照顧窗邊植物當成例行公事,她說:「這很重要。我喜歡花,對我的身體很好。」
對於我問起的遺憾,她搖搖頭說:「遺憾沒道理。沒辦法回到從前。過去的就過去吧。」王萍描述了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她喜歡睡到很晚,然後把居服員前一晚做好的早餐拿去加熱。居服員十點來洗碗。早上王萍會給花澆水,她以前早上會去上一堂運動課,但她現在寧可坐著不動。午餐後,她會小睡一下,下午三點會下樓打兩個小時的麻將,成員每次都一樣,除了她還有中國南部廣東省來的三個女人。她說,她贏牌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每天晚上,她會和女兒講電話、下到公寓的交誼廳去閱讀或聊天。她坐直了會背痛,所以晚上不看電視,有時睡前會躺著閱讀。幾年前,她女兒給了她一臺筆記型電腦,讓她和中國的親戚通電子郵件或用Skype 聯絡,不過她沒地方放筆電,而且搬著筆電在公寓裡走來走去太吃力。她也試過平板電腦,但手抖得太厲害,不能用觸控式螢幕。
因此王萍只能接觸到一小圈人和少量的活動,最近公寓的一個好友過世,所以這個圈子更小了。不過這個圈子經過精挑細選,每個人對她都有某種意義,她不會把精力浪費在她不喜歡的人身上,或做自己不愛做的事。她不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不用去有壞心學生的學校,她不擔心被炒魷魚或數學被當,她最擔心的是有沒有錢辦葬禮,而這問題已經解決了。為工作焦慮、婚姻緊張、財務煩惱、時間衝突、日常壓力——讓我夜不成眠,或讓我不開心的,就是這些事,但對王萍和其他長者來說,這些事其實不存在了。王萍說,她現在過得比較輕鬆,「年輕的時候,未來很遙遠,你不知道自己和這世界會變成怎樣,所以年輕的時候,擔心的事比老年人多。但我現在不擔心了。」
想像一下:不用再牽掛未來——也就是各種事很可能不會發生,唯獨一個例外,那就是死亡。即使只有片刻,不再牽掛未來的感覺就像第一次飛行,讓人覺得輕飄飄的、無拘無束。我們大多天天抱著未來而活,在這未來的重擔下辛勞。像老年人一樣思考,就像無牽無掛地旅行。
本文摘自《老年的意義:我和那些老人共處的一年》,作者約翰.利蘭,如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