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入睡前，廚房裡傳來熱烘烘的香味，嗯，明早的吐司要出爐了。也不管肥胖地切了兩三片家人分食，討論著這次的效果如何。
在這逐漸露出曙光的疫情中，烘焙，是居家工作過程裡，習得的新技能。年輕時不是沒嘗試過，只是烤出來沮喪度太高。怎麼這東西長出來跟書上不一樣啊！怎麼它的三十分鐘發酵是這樣，我的為何長得不一樣。烤這麼久會焦嗎？哎呀怎麼真的烤焦了⋯⋯
那罕見的烘焙體驗，雖然還是有朋友讚美，不過自己知道，這所謂歐風麵包，可能只有風這個字比較像，一陣風，對，一下子就過的新嗜好。
不過，這次可不同了。因為歷練不同了。
你懂就像感情沒有教科書，人生沒有二分法。
敢愛敢恨是選擇，隱忍面對是自找，生活總是充滿抉擇。
當有這樣的體悟，當懂得自己做主，就很懂得看待做麵包了。
而且，揉麵團真的太療癒了。
看著原本加在一起貌似一團亂的東西，帶點光澤形成圓形，發酵成兩倍大，再揉，再放入烤模，再變成兩倍大，定型、進烤箱，那種只要帶一點點高度反應力跟觀察力，就可控的事，實在太太療癒了。
即便每次做出來的麵包狀況都會有點不太一樣，但那種不一樣，不就如同我們的生活。一樣的日子多無趣，在平淡中簡單裡（我的麵包成分真的很簡單，只有麵粉、酵母、一點鹽、一點天然糖，還有我的自製堅果飲），每天有那麼小小的不一樣，而累積成我們的幸福。
從簡單中找到安定感，是成年的魅力，因為我們無法張牙舞爪了，或者是，我們從年輕的自己，或者一些長輩身上，明白持續張牙舞爪多辛苦。
年輕張牙舞爪很好啊！年輕就是要激烈綻放，想說什麼就放槍，受了委屈就放炮。我那時寫的文章也很張牙舞爪，愛個半死就寫得情深意切各種放閃，傷心了就萬言隱喻順便拿了稿費去買酒（！）
只是，到了一個年紀，那些鋼爪就收起來了，畢竟不是金鋼狼還是他哥，被砍掉了還可以長出來；畢竟也知道，真有金鋼狼兄弟那對鋼爪是沒辦法好好愛人的，更何況我又不想當剪刀手愛德華。
雖然有時候，看到那些可以站出來替自己的委屈受傷，好好敘述的女孩，都會帶點年輕真好的羨慕。雖然看到那些「大人」說，妳這樣會玉石俱焚啊，幹嘛毀了別人的人生啊等等，就覺得，我們不能因為老了就覺得這樣不好；我們不能因為看多了，覺得劈腿背啊人生難免就覺得受創傷的人大驚小怪。
因為那是青春的特權，因為灑脫是青春才可以有的，當我們越大，包袱越多，越不能這樣，可是，不可以因為我們不能，就規定別人不可以。
我們是年紀大必須顧全大局，所以決定對所有人有禮貌。但青春的女孩受創了，為何要對傷了她情感的人溫良恭儉讓？年輕女孩遇到瓶頸時，就讓她們放縱一下吧！
年輕個性的直爽，就像是趁著十幾二十露個屁股蛋多好。可三十多四十，我們換了個姿態，表達不開心，我們知道，不造成他人困擾，就是我們的禮貌。
所以，我想到，烘焙，或許就成為我的發洩管道了。
有的朋友是倒頭就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叫Uber Eats還請對方放在門口就好，那是獨居的朋友。
有的朋友就是寄情工作，把自己變成生化人，但虎虎生風走進辦公室，就算他沒說、不會亂吼，同事也知道老闆不妙。
我這種比較廢的，沒地方躲起來，也捨不得躲起來，更沒辦法躲起來，就把怨氣都放在麵團上。
我揉麵、我發酵，我找聽說不可控的事情讓它可控。
製作麵包就是這樣。
麵包是要花點時間去熟悉的，選對麵粉、確定發酵程度，怎麼揉麵團，除了按照比例之外怎麼觀察變化。
免揉麵包的確是今晚隨便弄弄等發酵一整晚就好，可隔天還要二次發酵啊，不要以為二次發酵不會出錯，不要以為大家說五分鐘就好的伎倆不會背叛你。
而一般麵包要好吃，更是五個小時左右跑不掉。
如果更瘋，就像我，要自製酵母的話，嗯，你還要有至少七到八天跟你的玻璃瓶奮戰，前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替換一次，後三天每十二小時要替換一次。你才能養出屬於你，完美的酵母。
你說這樣很煩。
錯，哪有人生煩？
好友A說，她第一次看完酵母書，馬上就賣掉了，太囉唆太煩了啊！我揶揄，「有妳嘗試做試管嬰兒、打排卵針煩嗎？」
「是啊，沒有。」她說。
試管嬰兒讓她體驗到有志者不一定事竟成，而我愛上做麵包也是因為我發現，生命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了。
開間公司什麼都算好了，怎麼會算到突然來了一場全球瘟疫，瞬間大把時間空下來，瞬間要隨時跟家人戀人綁在一起。是甜蜜也是負荷。是感念也是焦慮。
於是，那種沒出口的焦慮，就交給揉麵團吧！
畢竟到我這年紀，已經不是什麼都可以開罵，也不是能輕易說自己被誰辜負誰傷心的年紀了。
畢竟，到我這年紀，已經知道人生沒什麼對錯，有時候就是不知道哪卡住，人人都有立場。
感情上，我們是老江湖了。
我們知道別人口中的渣，不管是先天後天，他也是別人的人生父母，他的缺陷來自生命的缺憾，慶幸被放過就好。
職場上，我們知道一些鳥事，只是天時地利人不合，人生就是從各種錯喬成不錯，就像從黏TT的麵團，沾手到變成漂亮的一球，到膨脹一樣。是需要呵護的，不然只會一塌糊塗。
你愛的人、你喜歡的工作，你無計可施可愛又可恨的孩子或是毛孩，都是這樣。那些能讓你留下並且耐心愛著的，總是呵護出來的。
而且你都到這年紀若看走眼要怪誰？
當然是怪自己啊？怪天怪地怪父母怪原生家庭都離那些太遠了，若活了四十年，人生都過了應該有一半了，誰會比你更了解自己？
所以就揉麵團吧！
需要思考的時候就投身在麵團跟發酵中。
需要讓自己看開時也繼續投身在微微酒精味中（發酵漂亮的酵母跟麵團，會有發酵酒的味道啊）。
被烤箱燙傷沒問題，會好的，比心傷容易，比沮喪復原輕易。
烤失敗了吞進肚有什麼關係，搞不好拉肚子還會變瘦（但其實，耐心看所有麵包的變化，不太會失敗，只是沒那麼好而已）。
揉麵團的無常，突然變得無傷大雅。
因為我們沒辦法再橫衝直撞，也漸漸對很多事情同理了。
可同理不代表我們要接受，不接受，就是想辦法消化吧。
那麼，就去烘焙吧！
成熟不就這樣，我們會找出口讓自己平衡，用對方法時間過了就好。但不要拖太久，所有沮喪，我給自己的時間是兩週。然後，祈禱上天庇護，不要讓我有必須難過或卡關超過兩週的傷痛。
可成熟，更要有的是厚道，當年輕女孩在奔馳傷心惡言表達難過時，不要牽著嘴角笑說，「妳這什麼？」
誰沒年輕過，誰沒狼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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